第9章
馮安安嘴角勾着一抹動人的弧線:“那又如何?”幻師邪道,做出怎樣瘋癫的事都不奇怪。
包括,舍身入幻。
今夜的幻師為了讓自己的幻術更逼真迷惑,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馮安安見肖抑愁眉不展,便伸食指沿着他的右眉一抹而過:“瞧你這愁的,眉頭緊皺成這樣……”
肖抑眉頭更皺了。
馮安安道:“明兒我去給你瞧瞧。”無論敵友,幻師與幻師間,總是有那麽點心有靈犀的。她明天去總兵帳裏“追憶”下,興許能幫肖抑揪出最初的幻象。
肖抑卻突然按住馮安安的手背,她很默契地止聲。
不久後,聽見腳步聲,黃二一步三嘆正回帳來。
肖抑将手拿開,離得馮安安遠些,等黃二進來時,瞧見馮安安在收拾東西,肖抑在寫東西,各自待在各自那邊,隔着些距離。可黃二卻覺着,馮安安和肖抑有個二人堡壘,無色無形透明,外面的人進不去,他倆也出不來。
黃二與馮肖二人打招呼,忍不住感慨:“總兵,還有那些兄弟,真是可憐。”
肖抑道:“是,希望上頭能助力我等,早日将真兇繩之以法,為兄弟們伸冤。”他正在寫的,就是今夜慘變的詳細彙報。整理成折後,抄呈兩份,一份呈給太守吳愈,一份則由驿使快馬加鞭上報瑤城。
馮安安聞言一瞟,問道:“大人,那您今晚不得熬夜?”
肖抑仍忙于書寫,只聲答道:“嗯,會睡得晚些,你們先歇息。”
黃二勸道:“大人,您也要早點歇息,照顧好身體啊!”馮安安卻把黃二一拉,使個眼色,意思是:別管肖大人,我們先睡,他還不會照顧自己?!
黃二微笑挑眉,同馮安安各自吹了各自的燈,歇上了。
不一會兒便入了眠。
夜裏深,帳內帳外都安靜得出奇。
肖抑喜歡這份安靜。
愈寂靜他就愈踏實,仿佛萬籁無聲才是他的主場。若非必要照面,肖抑肯定會挑滅了燭燈火苗,扼殺最後一絲絲喧聲。
慘變的每一個細節,其實都按調理列在心頭。但下筆仍需斟酌,呈上的奏折,該報什麽,不該報什麽,都要想清楚了。
肖抑忙至半夜,才将兩份奏折全部搞定。不僅字跡工整,連字與字,段與段間的距離,也全都毫厘不差。
可能是腦子用多了反倒精神了,肖抑不困,便從懷中掏出一本手劄。
這是他的私人記錄劄,不是每日都記,有極重要的事,才會簡單寫一兩句。
肖抑在劄上寫道:
辛醜五月初六,營中生變,慘死者衆
寫完,他邊收手劄,邊打算吹燈,可輕輕一口氣,燈沒滅,手劄卻被吹翻一頁,露出前一頁的記錄:
辛醜四月十三,重遇阿鸾,聞其合離,甚是震驚
這條記錄映入眼簾,肖抑便不知不覺去瞧馮安安。這人,睡得既快且酣,仰着把雙腿躬起來,張着口,跟個豬似的。
肖抑心裏默默鄙視馮安安的睡姿。
吹燈,他也睡覺!
定北營今日下了一場雨。
傾盆而至,伴着雷暴,仿佛老天也在為昨日的慘案哭泣。
天都是昏沉沉的,讓人覺得胸悶。
肖抑和馮安安在總兵帳內。
起初他瞧着下雨,便打算取消“追憶”——雨水沖刷,空氣中的印記會淡去很多。“追憶”耗的精力大,擔心馮安安承受不來。
馮安安卻偏要來。
肖抑向來是拗不過她便依她,帶馮安安進入總兵帳。知道她講究,來之前特意命人把帳上和地上的血都洗幹淨了。箱子案幾大半被移走,連牆上的挂弓挂畫都拿出去了。
空空一大帳,還是很整潔的。
哪知馮安安一進屋,就吸鼻子:“好濃的血腥味!”沾染氣味,回去又得換衣裳!
還是被嫌棄了。
馮安安盤膝坐在大帳中央,開始“追憶”。
她初學幻術時不認真,基礎沒打好,到現在落下毛病,每次一追憶,腦子裏就開始下雪。鋪天蓋地的暴雪,夾帶着北風呼嘯而至。
天色青蒼,滿目銀裝。
馮安安心底暗罵了句髒話。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耐着性子等風雪過去,進入正軌。
肖抑很自然地守在門口,以防他人進入。
他回頭看了一眼馮安安,見她沒事,便又望向門外。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肖抑聽見馮安安很輕松地喊道:“唉,查完了!”肖抑聞聲回轉,想去扶她,馮安安卻手在地上一撐,自個站起來。她朝肖抑聳了聳肩,這種“追憶”真是毫無挑戰。
肖抑道:“你先坐着休息會。”他給她倒水喝,又喊小兵呈些吃食進來。
馮安安道:“休息什麽呀,又不累。”說雖是這麽說,但肖抑遞過來的水她張口就喝,遞的小吃她張嘴就食。
馮安安邊吃邊講,她追憶到箱子打開,梁茵月是死的,崔杉一下跪梁茵月就站起來,活過來。然後梁茵月給了崔杉致命兩劍,梁成材又一刀結果梁茵月。
馮安安感嘆:“梁小姐長得有幾番姿色啊。”
“別非議這些有得沒得的。”肖抑責備她。
馮安安心想,贊人家漂亮怎麽能算非議?又不是嘲笑梁小姐長得醜。
肖抑問她:“梁小姐真從箱子裏站起來過?”
“幻象裏是站起來了。真相……”馮安安一勾嘴角,“實際上,她有可能沒站起來,也有可能有人推她站起來過。”
“哦,此話怎講?”
“肖揚之,在我眼裏你還算聰明,難不成昨晚,你沒發現箱子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肖抑橫她一眼:“什麽叫在你眼裏,我本來就很聰明。”
馮安安正喝着水呢,差點噴出來:“大言不慚!”
肖抑見她放回案上的杯子空了,就給她重新斟滿:“昨夜我有覺着梁小姐不對勁,連人帶箱,檢查了好些遍,對找不出問題來。”
“那說明我看走眼了,你真的不聰明。”
肖抑無奈:“說點正事。”
“待會你帶我去看看箱子。”馮安安道,“我先繼續往下講。”
她聲音不大,外頭的雨下得嘩啦嘩啦,肖抑要很努力才能聽清她說的每一個字。
馮安安說,梁成材砍了梁茵月後,尚未瘋魔,妖獸湧現,一只豹子向他撲來時,他才徹底瘋了。
馮安安道:“差不多就這些,其它的我也查不到了。”
肖抑卻霎時站起來。
馮安安:“怎麽了?”
肖抑便告訴他,以前梁成材提過,他不想招惹雲敖人,有一個原因是小時候晃蕩邊境,有雲敖人放豹子追他,還抓傷了梁成材的小腿。
肖抑道:“以前與将軍外辦,他屢次夜裏驚醒,我問他怎麽了?将軍說,他最怕豹子,一夢見豹子就是噩夢,要悚一整夜。”
馮安安想起幻象裏的梁茵月也是栩栩如生,不由道:“兇手怕不是對梁家異常熟悉。”
“是。走跟我,去瞧瞧箱子去。”
昨夜的七只箱子都被挪到倉庫裏,沒淋到雨,保存完好。其中六箱美玉,原本是西山中的佼佼者,将登瑤城,成為天子禦用。然而一朝變故,轉瞬就成了不祥之兆,将永遠被封存在黑暗倉庫,蒙塵失色。
馮安安進入倉庫,先是抱怨裏頭有黴味,灰塵大。繼而抱怨肖抑沒腦子,箱子外表各種印記混在一起,還粘了厚灰,這還怎麽查起?
馮安安問道:“你曉不曉得要‘保護現場’?”對他表示懷疑。
肖抑道:“不曉得。”他說着打開唯一漆紅的那只箱子,“裏頭都是好的。”昨夜肖抑離開大帳之前,親自封的箱,所以箱內印記還是很好的現場呢。
馮安安白他一眼:“裏面好有個屁用!難道我還要表揚你嗎?”
話雖是這麽罵,仍和肖抑一左一右,各從一頭查起。箱子真心大,馮安安心想,她要躺裏頭也能直躺,但如果肖抑躺進去,就只能躬身了。箱子裏頭挺糙的,甚至有些破敗,與箱外锃亮的紅漆一點也不搭。箱子裏頭的血沒有清晰,過了一天,結成硬痕,若時間再久點,怕是會浸進木裏,成為箱子的時間裝飾。馮安安和肖抑都在箱內底部發現了鞋印。
鞋印不完整,但能辨別出尺寸大小,是女人的繡鞋,男人可沒這麽小的腳。
而且這繡鞋從鞋印上看,一大一小。
馮安安不禁道:“這梁小姐是大小腳?”
“好像不是。”肖抑與梁茵月見過一面,但這會努力回憶,莫說人家的腳了,就是面貌都不大清晰——印象裏是頭身分離時那張臉。
馮安安道:“如果不是,那只能說明一件事——箱子擡進帳時,藏了兩個女人。”
肖抑接道:“除了梁小姐,另外一個女人便是兇手。”
“對,且她的身形定比梁小姐小上許多,可以完全藏在她背後。”
“待阿杉開箱的那一刻,兇手便開始施幻了。”
馮肖二人推算起來,幾乎同步,馮安安道:“如果兇手是女人,護玉的隊伍早上見着的神仙,又該怎麽說啊?”那天早上的山上,可沒有女人。
肖抑道:“山上的事,我再問問,待會去走一趟。”
馮安安點頭,他去吧,她是不會陪他的——外頭有追殺,對她來說,出營等同找死。
肖抑也沒讓她跟去,吩咐馮安安随大部隊練操去。今兒忙一早上,都沒讓她練操。
馮安安一聽練操頓時頭大,向肖抑好說歹說乃至撒嬌,說自己“追憶”耗費太多精力,若還要練操,一定會在訓練途中暈倒。
肖抑拿她沒法,準許她回賬歇息。
“大白天讨懶覺,也就你了。”他說。
馮安安回到帳裏,倒頭趴下。
她是真累了,“追憶”絕對比肖抑見着的要累。
因為她輕松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馮安安在雲敖兩載,風波不平。她疏于練功,今兒“追憶”,竟甚是吃力。
馮安安默默思忖着,往後靠自己,還得把幻術勤練起來。只有自己才會保護自己。
她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還有些冷。明明開春了,卻覺有陰風往骨頭裏灌。便拉上被子,側身睡去。
且說黃二,一早上練操都不見馮安安,頓時起了好奇之心。打聽到馮安安不來練操,是因為被肖抑喊去做事了。
同是睡一間帳篷的,三人行憑什麽不叫他?
黃二九分好奇一分傷心,過了晌午,聽某位小校說,瞧着馮安安獨自一人回營了。黃二膽大,竟趁練操間隙,溜回帳來。
黃二進門挑簾子,口裏已經喊上了:“阿大!”
馮安安明明躺在帳內,卻不應聲。
這人睡着了?
黃二過去,踢她兩腳,仍無反應。
這人怎麽睡得這麽沉?
黃二蹲下細巧,尋思着要不要抓住機會,給馮安安畫個花臉,卻見她身子抖了下。
抖什麽呢?青天百日也會做噩夢?
黃二便想,是喊醒她問一問,還是繼續花臉計劃。就在這時,馮安安伸手,一把将黃二的右手抓住。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醫院約了檢查,怕又是一天,所以明天不更新。後天早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