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江天同将士們講抵禦幻術的方法,開口就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不為物轉,則能轉物’,正所謂無論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樣道。”
這話比肖抑捉弄章鹿兒的“眼耳鼻舌身意”還深奧,定北營都是沒上過學堂,大字可能都不認識幾個的漢子。顧江天一頓講,士兵們的反應都是張嘴,呆愣:這神仙公子說的啥?
顧江天卻渾然不察,對自己的教導言辭十分滿意,拂了拂袖。
顧江天轉過身,同肖抑道:“你這營地裏有多少兵?”
“将士加在一起,近五萬人。現在營地三萬餘,其餘有巡邏的,外派的。”
“嗯,今日我先挨個查這三萬人,餘下的待交接輪值,那做巡查。”顧江天一臉肅殺,“幻師狡詐狠辣,不可掉以輕心。”
肖抑笑了:“三萬人挨個查,怕是一日查不完。”
顧江天意味深長看了肖抑一眼,仰起頭,蹙着眉:“肖賢弟怕不是有什麽誤會?我不下地的……列隊閱覽。”末尾幾字重音。
肖抑稍滞,繼而溫和笑開去。
這位顧狀元的架子,與烏雲大王不遑多讓,甚至更勝。
他讓肖抑在校場上首陰涼處搭了涼棚大臺,高座扶手椅,座上鋪上顧江天自帶的軟墊。眼前案上,瓜果涼水,若是熱了,身後有帶來的家仆護衛扇風。吳愈作陪,肖抑則去派兵列陣,分方陣從顧江天的大臺前走過,每陣停留數分鐘,顧江天躺着掃視,若有狀況,他說他會喊停。
走過去三十多個方陣了,顧江天沒喊過一次停,瓜果涼水倒是吃喝不少。吳愈在旁陪了會,實在是看不慣,但又不能得罪,便扯了個公務繁忙的理由,回業陽去。臨行肖抑送他出門,吳愈不禁感嘆,來的都是祖宗,只有他和肖抑,做地方父母官的最憋屈。
肖抑笑道:“大人放寬心。”并沒有抱怨顧江天的不好。
吳愈走後,肖抑繼續組織布陣,列隊,顧江天卻派護衛下來通知肖抑,召他涼棚議事。
肖抑是不想同顧江天過多接觸的,雖然陣列已經井然有序,卻仍借口要布陣,推辭不去。
護衛笑道:“我家公子說了,并非戰事硝煙,只是營內閱兵。若這點小事肖賢弟還要布置許久,怕是能力存疑。”傳話的家仆,竟也模仿顧江天喊肖抑小弟。
肖抑笑笑,不愠不惱,去了涼棚。
這時又走了一二十個方陣,顧江天的性子,可能是高傲卻不自知,一面同肖抑抱怨邊疆水硬幹澀,一面又贊瓜果甘甜。過會,又讓肖抑詳細描述慘案的經過,所見所聞,顧江天聽得認真,時不時會做打斷,一方面,毫無禮貌,另一方面,問問題卻都在要點上,能力不虛。
例如,顧江天問肖抑,他進入帳篷時見到了什麽,又是如何破解幻術的?
肖抑面露駭色,帶着戰兢描述帳內的妖獸是如何吃人。
顧江天聽完,只問:“那又是如何破解的呢?肖賢弟還未答我,聽說,你敲了一聲,帳內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肖抑一臉疑惑:“我當時被駭住,方寸亂了,不慎敲到了劍。”
“什麽劍?”
“我自己的佩劍。”
“呈上來來我看看。”
肖抑解下佩劍,大方交給顧江天,顧江天抽出寶劍,寒光照耀青袍,看了會,顧江天把劍還回劍鞘,手一振,将劍擲還給肖抑。
顧江天手攥着茶杯輕抿一口,蹙眉,無論是茶葉還是水,都太劣等了。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臺下陣列還在整齊行進,顧江天眼睛掃着隊伍,停頓了會,嘴角勾起笑:“其實可以從幻師施法,必須在界限內這點入手。”說着扭頭看向肖抑。
肖抑一副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的疑惑表情。
顧江天道:“最有可能的情況,幻師就在挑夫之中。山上一次施法,帳中二次施法,舍身入幻,但也不排除其它。”
肖抑仍是一副迷惑的表情,聽不懂。
顧江天眼神掃着臺下,嘴上還打算再給肖抑講,突然,他仿佛發現了什麽,猛地站起來。
數秒後察覺失态,重新坐定。
肖抑笑問:“顧公子怎麽了?”邊說邊窺臺下,見顧江天死死盯着的這一列方陣裏有馮安安。
顧江天命令道:“這一隊兵士,扣下抽查。”
整個方陣,包括馮安安在內,一共六百四十人。每四十人為一組,顧江天再過一遍。
他從十六組中只挑出一組留下,再審。
馮安安在這四十人裏,黃二也在。
顧江天找肖抑要了花名冊,還要了中軍大帳,就在慘案的事發地審這些小兵。
四十人,兩兩一組,交替入賬與顧江天面對面。
馮安安心裏是打鼓的,兇手小兵現被軟禁,并不在四十人當中。顧江天這般盤查,層層抽絲,莫不是……盯錯了幻師?
馮安安學幻以來,還未遇到過幻捕,只知其恐怖,不知其實際手段。
因為不知底細,所以愈加害怕。
輪到她時,先檢查自己妝容,慶幸當時懶,不想長期費心血,沒有用幻術易容,而是選擇實打實的易容術。胸平的,喉結凸起的,胡茬太假去掉了,耳洞也拿同膚色的泥粘了。
卻仍惴惴不安,因此挑簾的手微顫,挑得遲了,被黃二搶先,刷地一下完全挑起,昂首進帳。
黃二還同馮安安道:“進來。”讓她跟上。
馮安安只覺他語氣有些兇,但因為心頭緊張幻捕的事,沒有深究。
她甚至顧不上看一看黃二的表情。
兩人到了帳內,顧江天獨自一人在桌前端坐,身後竟無一名護衛。
桌上不見瓜果茶水,寡淡的素。
一下子轉了方才印象,除卻身外之物,更似谪仙。
卻也有幾分不讨人厭了。
馮安安和黃二一齊行禮:“參見大人。”
“讓你先答。”顧江天用眉毛挑馮安安,俯視着她,一開口,那股傲慢讨厭勁立刻上來了。
馮安安把頭低了低,應了聲。
“叫什麽?”
“回大人的話,小人名叫馮大。”
顧江天聽着,翻了翻名冊,頭都不擡:“真名是?”
“什麽?”馮安安完全是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樣子,等到顧江天臉上起了愠色,她連忙轉作恍然大悟,“哦,大人以為小的不是真名?以前也有人不信,唉,小人地的的确确就叫馮大啊!”馮安安繪聲繪色的講起來,爹爹不識字,家裏又窮,生下來父親不會起名字,連請個私塾先生幫忙起的錢都沒有,所以幹脆就按序喊號,叫馮大了。
她覺得自己的故事講得挺精彩的,如果手頭有一把琵琶,她能給他唱起來。
黃二瞥她,偷笑,記得上回她可不是這麽解釋“大”的。
顧江天對着名冊,又問:“雷州人?”
“是!”
“怎麽來這麽遠的地方從軍?”
“回大人的話,小人并不是來從軍的。”馮安安此話一出,顧江天本是低着頭,突然看向馮安安,這大概算他認真瞧她的第一眼。
馮安安自嘲笑笑:“鄉裏都傳這裏産寶玉,挖了寶玉可以回鄉娶婆娘蓋大房子。小人信了,便來了,哪曉得外人根本做不得這生意哦,盤纏沒了回不去,幹脆從軍還能管飯!”
黃二在旁聽得更樂,登記那天她的從軍理由,也不是這麽說的。
顧江天嘴唇微嚅,十成嫌棄。
他再不看馮安安:“出去吧!”
馮安安心頭一驚:這就完了?幻捕不是要捉她?還是欲擒故縱?
她自然而然看向顧江天,卻見顧江天對她不屑一顧。
馮安安行了禮,恭順地出去了,到了帳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顧江天如此大費周章,其實是想找黃二私聊?
她站在帳外不遠處,默默偷聽,可帳內卻沒人說話。這時候顧江天的護衛都在附近巡邏,目光掃上馮安安,她只得離開了。
走了很遠被肖抑追上,他尚未開口,她便懂他的來意,搖頭道:“他意不在我。”他指代顧江天。
馮安安道:“他把黃二單獨留下了。”肖抑聞言,同樣疑上了黃二。
帳內。
顧江天也是有內力的,他曉得外頭有人,因此一直未啓唇,等到外頭人走遠了,他才離開椅子徐徐站起。
顧江天繞過桌子,走到黃二面前,緩緩拜下:“江天參見大殿下。”拜下了就一直沒起來,頭低着,“不知大殿在此,多有冒犯,還望海涵。”頓一頓,擡首,道,“不希望大殿因此……加深對江天的誤會。”
黃二聞聲,無言笑起來,這人之前在軍營裏,一笑便抖肩,嬉皮無賴,全沒正經。這會笑時卻不抖肩了,腰板筆直,眼中含光。儀态會影響人的容貌,更能影響人的氣質,黃二明明比顧江天矮,樣貌只及顧五成,這會氣勢上卻不怒自威,瞬間光彩壓倒顧江天。
黃二的确不是他真名,他身份顯赫,天潢貴胄,就連傲氣得顧江天也低他數分。
他是瑤宋皇帝的嫡長子——王照。
瑤宋皇室有兩怪,人都說是本朝皇帝生得不好,生在了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才使得這一朝皇室如此蹊跷。
第一大怪,嫡長子不是太子怪。二十三年前,皇後難産去世,留下剛呱呱墜地的皇子王照。按理說,皇後是皇帝的原配,結發夫妻,伉俪情深,在她逝後,皇帝一直未立繼後。王照既嫡且長,理應給予儲君之位。皇帝卻不立他,甚至連個郡王都未封。不僅如此,這二十多年來,雖皇帝膝下承歡,子嗣衆多,太子之位卻始終空懸。
第二大怪,姑侄同侍君怪。先皇後西辭後,她的貼身侍女顧氏被幸,步步穩升,如今已是統率六宮皇貴妃。顧氏的哥哥顧晁,皇帝不避嫌隙,封做太師,已逾十年。顧皇貴妃可謂聖眷最濃,滿門顯赫,可惜月有缺花有損,這顧妃一直不能為皇帝誕下龍子鳳胎,并無所出。因此在三年前,顧晁把自己的大女兒送入宮門,做了顧嫔。許是因為年輕的緣故,顧嫔好生養,三年內給皇帝誕下兩個麟兒。天家圓滿了,民間卻有私下的笑話,說顧斌生的小皇子們,每日見禮皇貴妃,是喊姑奶奶呢,還是喊母後?
當然,除了這兩大怪,皇室和顧家,還有另外一段八卦。茶餘飯後聽聽便罷,不辨真僞。
先皇後去時,皇子王照尚在襁褓,從小是由皇貴妃撫養長大。那時宮裏沒有其他男孩,貴妃擔心王照孤單,喊了哥哥的嫡子顧江天進宮伴讀。
所以王照和顧江天是從小在一處養大的,一起給睡着的老師臉上畫過墨,一起用彈弓打過皇帝的鹦哥,還一起用水槍捉弄過宮裏的老太監。顧嫔少女時,常常進宮探望姑媽,與哥哥和王照混做一處。據傳,王照一直未立正妻,便是在等青梅竹馬的顧妹妹,三年前一夜變天,未婚妻成了父皇的妃子,誰能受得了這般打擊?王照自此與顧家衆人漸行漸遠。
他放浪形骸,一開始只是出宮流連秦樓楚館,到後來幾無顧忌——私蓄外宅不說,王照未受分封,仍住在宮內,竟私在寝殿內廣幸宮娥,蓄納寵姬。氣壞了皇帝老子,把他轟出宮去,以為過幾天會回來,哪知道這個孽子跑不見了。
此時的王照,穩穩站着,韓顧江天:“廣一。”廣一是顧江天的表字,王照問他,“你是真不知道我在這兒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不更後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