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顧江天直視王照,喉頭哽咽:“當真不知!”他近前一步,與王照離得更近些,“我知與你有些誤會,也知道父親做的一些事,但我并沒有參與。我以為,我與大殿,還是有情義在的。”顧江天聲音有鈍,眼眶也有些紅:“無論大殿信與不信,大殿在這裏的事,我不會向第三人說起。”說完,自嘲般無聲笑了笑。
王照也輕笑一聲。
兩人的談話,就此不再談下去。兩人不争,不吵,王照向顧江天辭別,顧江天送他到帳門口,互相一抱拳。
是夜,黑幕降臨,燈火躍動,人聲不聞,腳步窸窣,定北營一如既往地靜谧,卻又帶絲絲令人安心的喧嚣。
到了後半夜,刮起狂風來,猛烈近妖。
一陣風正好打在肖抑三人的帳子上,夾帶着沙子和小石頭,噼裏啪啦,帳篷劇烈地抖動和震顫,三人都醒了。
王照坐起身,嘆道:“這邊風怎麽這麽大!”來邊境快一個月了,老刮這種風,感覺他再瘦一點就要被吹跑了。
“都是從雲敖刮過來的,那邊風更大。”馮安安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
王照開玩笑:“誰去唆使雲敖人在呼赤多種點樹!”把厲風擋一道。
“呵——”馮安安原本打算睡了,卻因王照的話笑出聲,困意也跑不見了,“你沒去過雲敖吧?那邊大半都是草原,呼赤在雲敖語裏的意思,是草原上建的城。大順的意思,則是青草地上的明珠。那邊天冷,凍,且幹,樹極難活。從前的雲敖人,夏天草長的時候出來放牧,到了秋冬春,就躲進石頭房子裏避風避雪。”哪還有能力和法子植樹呢?
王照沉默了會,又問:“你對雲敖很熟?”
馮安安頓了頓,心痛,但并不避諱。可以愛屋及烏,卻不能恨烏及屋,雲敖的風土人情她還是很喜歡的,便道:“是呀,我在雲敖待了好幾年。”
“還不睡覺?”肖抑突然出聲。之前只曉得他醒了,卻不出聲。
馮安安不說話了,閉眼,試圖入睡。
王照不識趣,雖重新躺下,卻仍叨叨:“好想去一趟草原啊。”小時候父皇總同他講,草原是如何一望無際,天地廣闊,在草原上騎馬放牧,萬象歸一,前頭夕陽西下,便是世上最美的風景。
說得他也心馳神往,只可惜一直不得見。
肖抑道:“草原有什麽好去的,全都是狼。”狼吃人。
王照假裝害怕,戲谑道:“那我就比狼跑得快,撒丫子躲進沙漠裏。”他曉得雲敖的草原接着沙漠,正因為三分之一的土地全是黃沙,住不得人,雲敖才時不時打瑤宋的主意。瑤宋年年進貢的糧食,養活雲敖大半人口。
“沙漠裏也有狼啊!”馮安安忍不住插嘴。
王照不信:“真的?”
“當然!”馮安安繪聲繪色地,連比帶畫,描述起來,“沙漠裏的狼,可兇了,它們只在夜裏出來,就在你帳篷外面嚎叫,用爪子拼命地刨沙子,想毀了帳篷進去吃你……”
王照将信将疑,感覺馮安安在騙他,但她的描述卻又透着一股真實。
王照翻來覆去地不安穩。
肖抑擔心這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被馮安安帶歪了,無奈道“黃二,快睡,別聽馮大胡謅。她說的并不是狼,而是沙貓。”
甚麽,沙漠裏還有貓?王照一下子愈精神了,整夜醒醒睡睡,夢外夢裏都想着養一只——實在養不到,摸摸也好。
顧江天來到定北營的第二天,就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中去了。
他不再關注王照。
顧江天去中軍大帳中細細查看,又命肖抑陪同,去倉庫仔細檢查了每一只箱子,包括那只刷紅漆的。
每一只都是重點,每只箱子都檢查過半時辰。
可惜,印跡早已不同肖馮追憶那日,或毀或褪得七七八八。氣息混雜,無助分辨。
顧江天竟直接罵了肖抑是蠢貨,不懂得保護現場。
罵完,顧江天高擡着下巴去審訊當日山上那批小兵,仍讓肖抑作陪。
這群小兵之前肖抑都來回審過好幾道了,顧江天不是會聊天的人,語氣不客氣,哪能審出什麽新供詞?小兵人答得疲倦又敷衍,顧江天一怒之下,要給他們上刑。
肖抑連忙阻止:“顧公子,不可!”
顧江天回過頭,輕蔑出聲:“呵,有何不可?”
“但凡在籍軍人,皆只受軍律獎懲,肖某不知有哪一條軍律,符合顧公子要上的刑罰?”
顧江天淡淡道:“無須判官,我自派人施刑。”言下之意,刑罰不來源于軍律。
肖抑笑道:“那便是私刑了。”
顧江天楞了一楞,小小一個代總兵,竟敢頂撞他,自然是受不得這份氣的:“肖将軍給我扣了好大一頂罪過啊!”
肖抑仍是含笑:“肖某身為兄長,只是為定北營裏的同袍弟弟們說一句公道話罷了。”
“好,好。”顧江天心裏氣得難受,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一氣之下,幹脆任性,“既然如此,不如我做主,把他們都放了!”
肖抑一聽,面色一滞,這群小兵裏有嫌疑重大龔申,不可以把龔申放了。
“我審過了,他們皆無嫌疑。肖将軍拘禁無嫌疑的士卒,不知遵從的是哪條軍律呢?”顧江天說完,覺得舒暢了許多,又補充道:“倒要向肖将軍讨教讨教。”
肖抑旋即笑道:“既然顧公子說無嫌疑,那便放了,聽憑顧公子的。”
是日下午,肖抑不動聲色,将包括龔申在內的小兵們,全安排進梁成材頭七送葬的隊伍裏去。
并命負責的軍官知會到位。
同樣是在下午,肖抑再次收到章鹿兒的線報。
上次肖抑評價章鹿兒書信啰嗦,這回章鹿兒汲取教訓,幾乎不寫字了,全是畫兒。
他畫許多小人,上頭标注“申”的是龔申,标注“珠”的則是露珠。
畫得不好,但肖抑能了解大概:露珠最早是業陽城裏的龔家做丫環,不能免俗的少爺愛上丫環,龔申喜歡上露珠,露珠豆蔻年紀就有了身孕。龔申打算将露珠收房,做個妾室,哪曉得龔家二老極力阻攔,最終道出一件舊日醜事:露珠是龔老爺的私生女,是龔申同父異母的妹妹。
龔老夫人為掩醜事,打算一屍兩命,掩蓋掉一切。但龔老爺終是不忍心,弄掉孽孫,将露珠發賣了。龔申不知實情,心神俱裂,逃離龔家來投軍,打算忘掉這一切。
而露珠幾經轉手,最後落在梁家。
兩人不知怎地,重新見上面,又對上了。
信末章鹿兒畫個笑臉,寫了三字:求表揚。
肖抑回信寫道:這故事如此凄慘,怎忍心再贊你。
他同時在信中給章鹿兒派任務,讓他去散播梁茵月死而複生的傳說,說梁茵月的屍首運往江南,突然活過來了,她聲稱當天是兩個人躺進了棺材裏,還有一個人陪着自己。
交待完這些,肖抑去找馮安安。
這回她老老實實在操練,肖抑去了,将她從隊伍裏喊出來,叫到一邊。
兩人齊腳并行,步伐一致。
涼玉的夏天真是短暫,涼風吹起,青草在一夜之間枯黃小半。再吹兩三次風,青草就會全枯。到時候安排士兵除草,再往後,定北營半年都是光禿禿的。
肖抑道:“這邊夏秋極短,轉瞬便入冬,你在軍服裏多穿點,尤其脾胃護好。”想起她晚上總掀被子,便補充道:“夜裏也不要再貪涼。”
馮安安挑眉外頭:“我夜裏貪涼,你是怎麽曉得的?”他偷窺她。
肖抑臉一紅,不答話。
馮安安笑道:“放心吧,凍不着我,我可以在雲敖待過的人。”
肖抑臉色由紅轉黑。
半晌,他道:“我打算出殡時動手。”
不在馮安安意料之外,她問:“那兩人呢?”
“龔申會去送葬,那丫鬟有眼線盯着,一直在梁家。”
“龔申送葬,他不是被關着麽?”
肖抑便告訴她,顧江天如此如此,把龔申放了。
“哼!”馮安安冷哼一聲,問肖抑怎麽看顧江天這個人,同時叮囑他提防顧江天。
“最該提防的人是你,他是幻捕。”肖抑語重心長道。
“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麽看顧江天。”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動手時,需要我用幻術嗎?”
“不用。”肖抑毫不猶豫回絕,剛說了讓她提防顧江天,還去涉險?思及此,肖抑撸起袖子,将手腕上的珠子褪下,交給馮安安。
幻師之間同樣有比拼,能力弱的幻師比常人更容易進到能力強幻師所布的障眼中。肖抑擔心萬一,将神器給予馮安安,保她一時的萬無一失。
馮安安并不客氣,伸手接了,當下的情況她的确擔心自己的安危。
肖抑又告訴她,到時候出手,他會如此如此。
馮安安道:“甚好。”少頃,她突然出聲,“嗳?”
肖抑:?
馮安安笑着盯着他,目不轉睛,眨都不眨,在肖抑眼裏,她的笑很美:“你也要小心。”
肖抑聞言,心頭暖流湧動,與馮安安對視而笑。
之後,馮安安回去練操,肖抑忙于事務,時辰過得尋常。
到了晚上,卻不平靜。
不是起風,而是有刺客侵入。
那刺客還在肖抑三人的帳外摸索時,馮安安就醒了。這種蹑手蹑腳的動作,将她一下子拉回到半個月,甚至更遠以前。
雲敖殺手!
烏雲陰魂不散!
馮安安立即厭惡起來,腦子非常清醒,呼吸吐納不變,不露聲色,卻仔細數起步子——來襲的,一共是三名刺客。
月兒高挂在蒼穹之中,挂得越高,越顯出軍營的宏大與孤寂。刺客們蹑步掀簾,進了帳篷,自以為不會吵醒常人。
見帳篷裏睡着三人,黑黢黢不能仔細分辨,三刺客互望一眼,分頭摸向三人身邊。
其中有一人,以手帶腳,在馮安安褥子邊來回摸索,像只讨厭的老鼠。
她能通過眼縫,瞧見刺客抽出又重入鞘匕首射。出的寒光。
過不久,那刺客竟轉個身,背對着馮安安,摸索着打算離開馮安安身邊,她哪肯放雲敖人活走?時機既到,馮安安一躍而起,雙腿夾。住刺客腰部,攀附在他身上。她兩手分別按住刺客兩頰,兩手一搓一轉,二話不說扭折了刺客的腦袋。
與此同時,肖抑和王照各有動作,不久後肖抑掌燈,馮安安發現只有自己下了殺手,另外有人都逮的活的。
被她折脖的刺客,背對着她,身子正朝着王照方向前爬。王照抓着一個刺客,反背刺客的雙手,壓着刺客的腿。肖抑則是定住刺客穴道,騰出手來點燈。
被肖抑定住的那名刺客,兩手還擡着,右腳在前左腳在後,也正朝着王照的方向。
馮安安覺得哪裏不對,思考數秒,幡然醒悟:這些刺客不是來殺她的,而是來殺黃二!
即刻懷疑起黃二的身份來!
她看向肖抑,見肖抑也正注視她,兩人一對目光,瞬間掩下眸中的肅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