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阮放又問:“你跟老子楞在這裏想什麽哦?”

肖抑可能真是傻了,竟然開口說真話:“元帥與屬下預想的不一樣。”

阮放再次大笑:“快起來,別耽誤趕路。”

肖抑聞聲,重新上馬。一老翁一青年,均策馬馳騁,奔向蘋州。

途中阮放問他:“你去蘋州做甚麽?”

“屬下去救人。”

阮馮确認一下:“你是定北營的?”涼玉蘋州,南轅北轍,跑得可真遠。

“是,屬下定北營代總兵肖抑。”

“老夫聽說了你們定北慘案。”阮放還嫌馬跑得不夠快,竟抽出鞭子打了一回:“老子是不信什麽幻術的,縱然世上有鬼神,我命在我不由天地!”因為這一鞭子,阮放的馬瞬間快出肖抑許多,老帥的吼聲和笑聲若回音一般在四周回蕩,肖抑只得急急再追上去。

馳騁片刻,阮放急剎奔馬,導致駿馬兩蹄高擡後仰,阮放整個人被掀離馬背,複落下來。

肖抑看得心驚。

一只信鴿停在阮放臂上。

他抽出鴿子腳上卷成軸的紙條,讀完,一邊罵一邊将紙條撕個粉碎。

“奶奶個熊,又改地!”阮放罵道。他臂膀往上一抖,信鴿随之飛走。繼續策馬,同時告訴肖抑:“老夫不進蘋州了,你自己去吧!”

肖抑其實直奔無名山,也不會進蘋州城,但不便說,便應允了,與阮放告辭,約定還要再見。

肖抑往小路抄,阮放走得另外一條道,許是阮放馬速太快的原因,兩人又碰面了。

阮放哈哈大笑:“老子哦——還真是定要再見面!”

肖抑也笑了。

前面只有一條路,別無它選,仿佛直通天昏地暗。

阮放道:“前頭有個酒館,幾種酒都不賴。老夫要歇馬吃飯,你去不?”

肖抑搖頭謝過。他還要趕路,也不喝酒。

阮放也搖頭:“小兄弟,曉得你趕路急,但人總要吃飯吧?你這一天鐵打的啊?馬不歇會跑死的啊!”

肖抑心想,自己吃過茶餅了。再則,照阮放的跑法,不歇馬肯定會跑死,照肖抑的跑法,卻未必會。他正打算開口再拒,卻聽見阮放搶先吼道:“你到底去不去?”感覺像一頭毛躁的獅子,分分鐘會跳起來。

肖抑心想,吃頓飯,快的話不出一刻鐘,便答應下來。

阮放應是熟客,一進酒館,掌櫃親迎,輕車熟路帶去一間隔間。

阮放就着條凳坐下,将右腿自然而然翹起來。根本不需要他開口,掌櫃帶着小二,推着平板車往裏搬酒,一壇一壇放桌上,桌上放滿了就往地上壘。

阮放同掌櫃囑咐:“對了,老子大營那邊也不夠了,你到時候運個百八壇過去,損耗算老子的。”

連杯盞都不用,阮放直接拔了塞,仰頭往口裏倒,嘴角漏出兩條涓涓細流,帶來滿室酒香。

轉眼間,一壇酒喝了精光,底朝天。阮放将酒壇反扣在桌上。

他親自拔塞,遞給肖抑一壇:“這可是世間最烈的酒,來,幹了!”

肖抑不接,解釋道:“元帥豪氣幹雲,屬下萬分佩服。只是,屬下從不飲酒,讓元帥掃興了。”

阮放吃驚:“你不喝酒?”

“屬下滴酒不沾。”

阮放連連搖頭,很是失望:“大丈夫不豪飲,如何雄心壯志?”正準備數落肖抑一番,隔間的門被推開,阮放約的人到了。

肖抑瞧來者身形,是個女人。戴着鬥笠,不辨面目。

女人摘下鬥笠,肖抑大吃一驚。

她人到中年,眼角有皺,生得一雙碧藍眼睛。束發戴冠,前額露出的那一撮頭發是淡黃色。

金發藍眼,這是一個雲敖女人。

阮放向女人介紹肖抑:“這是為兄軍營裏的小兄弟。”

肖抑忙向女人行禮:“在下定北營肖抑。”尋思着,阮放口稱“為兄”?

接着,阮放向肖抑介紹女子:“這位是老夫的義妹,魯魯阿滋格……”阮放介紹到一半卡了殼,幹脆囫囵帶過,“……什麽什麽的!”異國異性,忘年交。

“義兄,你就從未喊對過我的名字。”女子的漢話說得很流利,但在語調的掌握上仍欠火候,“我叫鹿阿次金格。”

阮放避開女子的對視:“哎喲哪個記得住哦!”

“你總是這樣,自己記不住,不知道的,就當世間不熟。”女子言語指責,但分明是說笑的口氣。她告訴肖抑,阮放這個人,無論詩詞字句,稍微生僻一點,就不允許人記,也不允許人用。

女子也開了一壇酒,笑道:“難以想象,義兄當年是如何考到的探花。”

“老子又不是不知道!”阮放申辯,自己不喜歡拗口的,生僻的,是因為常年在軍營,軍中都是大老粗,他要是用詞講究了,大夥都聽不懂。

只有淺顯易懂,才能讓人記住。

肖抑一邊聽着,一邊點頭。

女子舉起酒店,抿了一口,比起阮放雅致數倍。她轉向面朝肖抑,笑道:“肖兄弟,你自我介紹了,其實我也該向你自我介紹。”

肖抑洗耳恭聽。

女子道:“我有一個漢人名字,葦杭之,草字頭蘆葦的葦。若你覺得鹿阿次金格拗口,可以喊我漢名。”

阮放旋即嗆道:“每次說到這,老子都想笑,哪有姓‘葦’的!”

肖抑卻早已站起,朝女子恭敬行禮:“‘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竟是鼎鼎大名的葦萬騎,失禮失禮。”

葦杭之聞言,得意回嗆阮放:“你看,人家都知道典故!”就阮放是草包。

雲敖女子傳奇頗多,燦若河漢,皇後是其一,長公主是其一,葦杭之亦是其一。

葦杭之出生貧寒,草原上的牧羊女,倘若生長在瑤宋,一輩子就要與羊相伴了。但雲敖制度不同,朝廷每年都有撥款給學官,開設學館,哪怕草原這般流動的地方,也必須配備助學,挨戶去牧民家中教授。

無論男女,只要是适齡童都教。

雲敖後來模仿瑤宋,開考科舉,第一年的狀元便是這位奇女子,葦杭之。

當然,之後也有不少女狀元。

葦杭之深得皇後賞識,不斷拔擢,官至右相。後又從文入武,調任雲敖邊防長官,左大将,立號萬騎。

肖抑一天之內連開眼界,先遇阮放,見奇人奇事。後遇葦杭之,又見兩位奇人奇交。

雲敖與瑤宋的關系,無論表面還是暗裏,絕不是“親如兄妹”。阮放和葦杭之卻敢大膽結拜,還不避嫌。

肖抑不由回憶馮安安那個名單,阮放好像不在名單上。

所以……僅是坦蕩蕩的英雄惜英雄?

阮放和葦杭之似乎并無肖抑這般多心,兩人就着酒聊起來。阮放問葦杭之,沿路可見餓殍遍野,已成大。饑。荒?

葦杭之道:“處處見得,實不忍睹。”雲敖女子似乎酒量都好,一壇半酒下肚,面色不紅,心明不倒。

阮放低頭,道:“你要不要幫襯點?”

葦杭之點頭:“此趟回國,我會即刻奏報聖後,體恤蒼天,将所得貢糧,盡量回勻一些。”頓了頓,手扶酒壇,“到時候私下聯系義兄。”

阮放:“知道。”

許是對話的內容太出格,肖抑震驚之餘受了感染,竟忍不住大膽插嘴:“葦萬騎,在下有一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葦杭之:“請講!”

阮放卻朝肖抑掄起了拳頭:“老子喜歡有屁就放,不能憋着!你要再這樣說話,老子就要打人!”

肖抑:“屬下無意冒犯,有錯有錯。”

阮放:???剛才白要挾了?

葦杭之見此狀況,舉壇與阮放碰了碰酒,阮放喝酒去了,她聽肖抑發問。

肖抑道:“葦萬騎這樣做,你們的皇後真的會允嗎?”

葦杭之笑道:“聖後初聞,定不會允。但她是個極通情達理的人,若說通無論生北生南,性命無差,便會允了。”

阮放卻在這時放下酒壇,眸中第一次現出深沉色:“說到這,我問一句,妹妹,只皇後允了,便妥了吧?”

葦杭之目光炯炯,道:“差不多,聖後一允,陛下自然同允。長公主殿下雖近年權勢愈炙,但還做不到遮天蔽日的地步。”雲敖還是二聖說了算的。

“哈哈哈哈!”阮放笑得前俯後仰,言語間帶着奚落,“唉,你說你們那個長公主,幹嘛一心想做女皇帝?做了有什麽用,不出三十年就要嗝屁!英雄母親留下個狗熊兒子,就不怕二世而亡?!”

葦杭之正色辯解:“烏雲大王聰穎慧根,本性善良,他只是玩性太重,耐性和主見尚需磨煉。”

阮放不屑道:“一輩子于巢受哺的鳥兒,你還指望他振翅高飛?”

葦杭之争辯不過,只好道:“此話只能這裏說說。”

阮放:“怕甚麽!”

肖抑在旁聽着,發現自己真的是個大醋壇子。莫說馮安安提起,就是旁人提起烏雲,他都渾身難受。

阮放又與葦杭之聊起兩國體制,說起雲敖近年新秀,皆是底層出身,以才學論。而瑤宋卻固化嚴重,近十年科舉,取的前十名全是世家子弟。平民子弟寒窗十年,比不過世家考官在卷子上的人情一判。

阮放飲酒消愁,同葦杭之道:“你們野蠻人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的。”

葦杭之亦飲:“我們不是蠻人。”

肖抑萦繞在酒氣中,卻無一分想喝的念頭,他問葦杭之:“葦萬騎,雲敖的女官多嗎?”方才葦杭之提了些女官的事,肖抑不知怎地,腦海裏冒出馮安安在涼玉牌坊下說的那些話。

葦杭之如實告知:“十一二三,不算多,比之男子,仍太少了。”

肖抑心裏卻在比較瑤宋,瑤宋是一個女官都沒有。從一至二,至十幾,其實差別不大。從無至一,溝壑乃是天塹。

肖抑腦子很亂,不僅冒着馮安安的擲地有聲,而且王照“換一片天地”的言語也冒出來,女聲男聲,在肖抑腦海裏打亂仗。

他想着女官,想着饑荒,心想瑤宋若真要走新路,注定漫長艱險,又心驚自己的想法。

肖抑忍不住再問:“葦萬騎,為什麽女子要做官呢?”

葦杭之對瑤宋女子的處境略有耳聞,笑道:“因為男子生下來就是幸運的,上天給了他們可靠的安排——必須踏上一條艱苦的道路。而女子卻是不幸的,沒有人要求她們奮發向上,反而所有的聲音,都是鼓勵她們下堕沉淪,達到極樂或極哀。”

所以瑤宋女子,在女德聲中,紛紛往下跳入永晝。

講到這裏,葦杭之昂首挺胸,臉上驕傲之色盡顯:“你可知道,我們雲敖最明亮的,不是熊熊燃燒的長生塔,也不是劃破蒼穹的赤練星,而是雲敖女子——高聳的參天髻!”和發髻之下,不用低下的頭。

肖抑心神俱震,心頭轟轟然作響,仿佛是什麽東西坍塌了。

肖抑又想起少年時學的那個詞:當頭棒喝。

葦杭之的話語仿若當頭棒喝,又似清風,吹來心底,塵盡光生。

肖抑徐徐起身,朝葦杭之微鞠一躬,誠懇道:“葦師仿若清風。”尊她一聲師長先生。

阮放插嘴:“她還清風?她那麽重!”

逃來躲去,重入牢籠。

馮安安滿不情願,重新被丢進無名山中。

從前五毒在時,相互制衡。如今虿翁一家獨大,為所欲為,做出的事情比從前歹毒十倍。

馮安安愈加煩躁。

但人在屋檐下,必須低頭自保,她昧着良心讨好起虿翁。

虿翁很吃這一套,甚至挑着馮安安下巴,眯着眼睛注視她:“早這麽孝順師父,為師哪舍得給你吃那些苦頭啊!”說是這麽說,但隔三差五,依舊給馮安安布蠍子幻境。

但另一方面,虿翁的确器重她。

無名山上,不過年,不過中秋,到了端午,身為五毒的徒孫,大家要集體躲進洞裏,一日不食。

所以馮安安有五年生辰都在餓肚子。

好歹今年的端午已經過去,她在定北營過得還算愉悅,記得肖抑的粽子。

無名山上,最重要的節日,就是七月半了。

鬼門開,五毒世間多親人。

虿翁将今年七月半的慶典,全權交給馮安安籌備、主持。

作者有話要說:

紅包繼續走起,大家國慶快樂,好吃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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