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天,馮安安巡查、清理山洞,除卻三餐,忙了五、六個時辰。
夜晚仍不得歇息。
虿翁要在夜間教她幻術。
以前,馮安安是很不情願的,一來她對幻術并不熱愛,二來不願與虿翁單獨相處,渾身不自在。
但今時不同從前,歷練一番,意識到掌握一門精湛幻術的重要性。
人若要自保,不得不變強。
變強後的野心就另講了。
月光下,虿翁負手,候徒良久。
他輕握着一捆草,淡淡芳香。
見馮安安來,虿翁遞給她一株:“這個咀着吃,很好吃的。”
馮安安敢不吃嗎?從葉尖咀嚼起,味道很淡,唇齒間淺淺的香氣一直殘留。
待她吃完,虿翁擡臂笑道:“今日的題目是……”每一晚的訓練都有主題,“……七夕,你試試。”
今天七夕了啊?馮安安心想,年歲如梭,又是一年孑孓。
她點了點頭,開始施布障眼。
冰涼涼的溪水順流而下,石子們無意中成了過濾,令溪水更加清澈。馮安安一面擡手,一面道:“逆流三千丈,沖霄化銀河。”障眼幻術下,清澈的溪水由下至上,逆化閃閃銀河。盈盈一水,仿若王母娘娘走銀線鑲水晶的衣袍。又似玄露從酒壺中傾倒,醉了整個天宮。
她今日,正好穿了一身白衣,腳尖躍起,整個人在波面起舞,粼粼光耀,照得她的臉龐若閃若現,格外動人。
群星環繞周身,若飄帶,如水袖,又似香風,随着馮安安的韻動起舞,将她映襯得更光彩照人。
虿翁本是考核的人,卻禁不住出口叫好,又感嘆:“你要從随我學藝起,就下這番苦功夫,早就大成了!”
馮安安含笑不語,心裏卻想,少時未必有如今的心境和領悟力,走了彎彎曲曲的路,未必沒有益處。
她不後悔。
馮安安的目光由溫柔變為凜然,拔下鬓中銀釵,果決一劃,竟做了兇狠的王母,将銀河一分為二。
虿翁大叫:“錯了錯了!”是王母娘娘為隔開牛郎織女,拔簪劃了一條銀河。
馮安安錯愕:不是把銀河截成兩段?
仔細再想,是她錯了。
虿翁直搖頭,哭笑不得,這個徒弟,有時候迷糊得不行。
例如,記不清七夕典故。
馮安安自己也有些懊惱:“那我重來!”
一拂袖,一切逐步退回原樣。青絲是散的,釵還攥在手中,兇狠順着溪水的流徑劃下去,溪水改作銀河。
她在天空轉圈,身子斜着,腳觸及旁邊一棵老樹,輕輕一踢,枝頭樹葉抖落,落在溪水上,化作銀河鵲橋。
虿翁滿意:“這才對嘛!”像個老頑童,幻出一把掃帚,把喜鵲都掃了,斷了牛郎織女相見的路,樂不可支。
馮安安還在銀河中起舞,虿翁起興,亦躍入河中與她共舞,師徒二人一老一少,在銀河上乘風,在星辰間穿梭,竟有那麽一剎,有老仙翁與小仙童的錯覺。
無比和諧。
馮安安很自然地問虿翁:“師父,我現在幻河幻橋,仍需借助外物,怎樣才能不憑器物啊?”就像虿翁那樣,随心所欲,做更強大的幻師。
虿翁道:“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從心所欲即可。你研習幻術的路,還長着呢!”
“可是徒兒一從心所欲,就想着不逾矩。如何真正從心所欲?”
虿翁聽到這,眉頭一簇:“這話不像我徒兒,反倒像竹葉青那個呆板徒弟。”呆板徒弟指的肖抑。
虿翁自個玩味起來。
待到馮安安收回幻術,完整地,還算漂亮地結束了今夜的考核。虿翁等她近前,笑道:“今夜七夕,竟讓老夫想起七年前的七夕,那晚竹葉青師兄給兩個徒弟定下婚事,肖抑那會好像是十九歲。不、不對,他是十八歲。”虿翁故意問馮安安,“當時你也在場的,他是幾歲來着?”
替為師“好好”想想。
肖抑的年紀、生辰,馮安安記得清楚,笑答:“他那時是十八歲。”還恭喜過他呢!
那年那夜,尚在慶典中。全山寨的人都在場,首領竹葉青當着每一個人的面,為僅有的兩名親傳弟子定下終身。
肖抑,與他真正的小師妹有婚約。
馮安安記着,小師妹姓尹,雙名清心。
還記着,肖抑全程沉默不語,沒有拒絕。
他這人向來面色無波,但內心應該是歡喜的。
……
對于這段往事,肖抑的記憶卻是不一樣的。
背地裏的內情,馮安安一點不知。
肖抑這人,在某方面開智早,卻又在另外一方面開智遲。
他若仰視星辰般,仰視馮安安,當她是神。卻并不明白,什麽是情,什麽是愛?
無名山上的男弟子,血氣正旺,私底下難免傳閱些書籍畫冊,開啓情智。
但大師兄向來嚴苛,又愛板着一張臉,哪個師弟敢把這種東西給他看?
直到肖抑後來沒收了兩本,才豁然開朗。
書裏是深深淺淺引人探尋的桃花源,水流與緋色俱迷人眼。是神魂颠倒的靡音,不住在耳邊回響,令世間變得污濁。是他這一派的蛇,食人心智,彎彎繞繞,酥麻難耐。
日有所思呀,夜不能寐。
肖抑照搬畫冊,貧寒書生喜歡上隔壁富家小姐,就去表露心意,随後便在一起。順風順水,接下來一百多頁的面紅耳赤。
所以,他想,是不是該向馮安安袒露心思?
為了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他跑去請教師父竹葉青。
瀑布如織,傾流而下,激蕩撞在卵石上,濺起數丈水花。
竹葉青師徒心靜,卻能靜水流深。
肖抑問道:“師父,喜歡是什麽?”
竹葉青閉着眼睛,打着坐:“喜歡是一個人太孤寂,需要找另一個人來陪。”
肖抑不放心,又去請教五師父:“五師父,喜歡是什麽?”
五師父正蕩着秋千,回答的話語随秋千起起落落:“喜歡就是去告訴她!”
肖抑那時已經開始記手劄了,目的是幫助自己習字,練字。
那天的手劄他是這樣記的:
六月十一,大晴天。
我想,我是十分喜愛阿鸾的。
許是一個人太孤寂了,找個人陪,總是好的。
他做好準備,要向馮安安表白。
翌日下了雨,打得窗外一陣涼風。他去女徒弟住的閣樓那邊找馮安安,正要敲門,她已隔着窗紗瞧見他:“喲,大師兄,稀客!你來找誰呀?”
肖抑不好意思,縮頭嚅唇。
馮安安已經從窗前繞來門前,給他開門,同時她自己撐傘。
肖抑愣了下:“你要出去啊?”
“是,去丹房找四師父求點東西。”
肖抑傘都沒收,直接轉身,随馮安安路線同行。
兩個半傘的距離,竹傘六角,雨淌下來,彙成六條細流,又似斷線的珠子,模模糊糊的雨簾。
肖抑道:“我正好有話要同你說。”
馮安安步伐輕快,聲音亦清脆:“甚麽事?你說。”
話到嘴邊,肖抑卻突然打了回旋,覺得直白出口有失禮貌,便拐彎抹角先問:“十年之後,你有何打算?”
“十年?”馮安安覺得時間太久遠了,那誰料得到,“我還沒想好。不過我肯定……”她一笑,眼睛裏就有星星,嘴角也是迷人的渦旋,“……那時候我肯定不待在山上了!”
肖抑詫異:“你要下山去?”
“當然,難不成還在山上待一輩子?”
肖抑心裏呆了,難道大家不應該待在山裏,勤學苦練,争取做下一任首領?
正好前方有一山亭,馮安安動動嘴角,垂眸道:“我們去前面亭子裏聊。”
說來話長。
風吹雨飄,山亭裏的石凳都被雨水打濕了,坐不得。
兩人對視伫立,馮安安比肖抑矮一個頭,要揚起下巴看他。
馮安安含笑問肖抑,還記不記得初見時,她穿的一身衣裳打扮?
他當然記得。
馮安安笑問:“那你猜猜,那一身價值幾何?”
肖抑本來想猜五十錢,後來又想,估計比這貴,就道:“二兩銀子!”猜完後悔,肯定猜貴了,誰會花二兩銀子去做衣服啊!
馮安安道:“你再多猜些。”
肖抑:“二兩一?”
“多猜點!”
“三、三兩?”
“唉怎麽這麽小家子氣,你再多多多多多猜一點嘛!”
肖抑試探道:“二十兩?”聲音都怯了,一身衣服二十兩,難以想象。他怕是一輩子在穿着上加起來都花不了二十兩。
馮安安搖頭,以肖抑的見識,怕是猜一天都猜不中了,便直接告訴他:“是五十兩黃金。”
肖抑驚得都後退了一步:“怎麽會這麽貴?!”他不相信。
馮安安不緊不慢數來:“僅我手上的扳指,便是十五金競價來。內衫料子,是波斯銷來的,光料子就是四金,請的京師最好的裁縫,工錢兩金。外搭是绫羅走五色線,料子兩金,這個因為要鑲嵌,工錢貴點,兩個匠人,一人兩金。還有袍子……”
肖抑都聽懵了,一個字都不敢插,聽馮安安齊整說完:“……這些衣袍,都要提前熏香。我喜歡用玫瑰露,也是瑤宋的稀罕物,裝在琉璃裏。不過被劫那天熏的龍涎香,是禦賜之物,價不可估……”
肖抑懵懵怯怯:“禦……賜?”
“對,我那一身,只是在家日常,一日三套,月不重樣。”
肖抑難以想象。
馮安安道:“我的真實身份,乃是蘋陽王獨生的世子,我,就是将來的蘋陽王!蛟龍豈能永囚污潭,若得機會,定是掙脫束縛,一飛沖天!”
她本只是想向他表達對無名山的厭惡,和下山的決心。哪曉得這一下把肖抑弄怯了,當天晚上回去就記道:
六月十二,微雨。
不向阿鸾表露心跡是對的。
根本配不上她。
他合上手劄,細數自己的三大自卑:出生低賤,才疏學淺,山匪亂賊。
爛潭污泥,豈可妄想天宮彩雲?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如神仰視,不可企及。
肖抑是打了退堂鼓了,但五師父卻去找竹葉青聊肖抑,說着孩子奇奇怪怪,突然來問她“喜歡是什麽?”
竹葉青一對,說巧了,他同樣問了我。
五師父覺得事情并不簡單:“抑兒,莫不是對山上哪個丫頭動了春心了吧?”
竹葉青這人,連否認都不擺首,仍是老僧入定态:“不可能。我瞧他一心學武,連其他四派的功夫都無興趣。”更不會去漫山遍野找女人。
五師父搖頭。
她心裏猜測過馮安安,卻又覺得,馮安安機靈活潑,擅長變化,且處處與人結交。以肖抑的性子,若與她在一起,勢必總受情傷。
再則,五師父不久前才給馮安安算過,小丫頭命中孤城宿寡。
不如給肖抑猜個合适的。
五師父道:“那也不一定啊。他要是喜歡同派的小師妹呢?不用出去,在你眼皮底下日久生情……”
竹葉青想了想:“清心?”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老肖是清白的。
這幾天我也趕國慶潮,和家人一起出游去啦。
7號有一更,然後就得等我回來了。
我9號回來,10號開始,盡量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