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吃味了

姜琴娘站在勤勉樓書房外頭,好半晌都沒進去。

隔着門窗,書房裏頭依稀傳來蘇重華奶氣的誦讀聲,夾雜楚辭清朗嗓音,一教一學,頗為認真和諧。

姜琴娘透過菱花窗牖縫隙,悄悄地往裏看了眼,肉包子臉的小孩兒端正地盤坐在長案前,案上整齊的擺着筆墨紙硯等學具。

身形修長如玉的男人半倚靠在書桌前,單臂環胸,一手摩挲下颌,正跟小孩兒講解經義。

“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蘇重華聽的極為認真,圓溜溜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看着楚辭。

兩刻鐘後,楚辭擺手:“小憩一會,出去玩耍吧。”

小孩兒歡呼一聲,當即起身奔向外頭。

姜琴娘捏了捏帕子,往裏瞥一眼,不期然就撞上深邃冷然的星目。

她心頭一跳,忘了自個過來是為甚,轉身就要朝外走。

“大夫人,來了好一會怎的不進來?”冷不丁楚辭聲音響起。

姜琴娘駐足,她皺起娥眉,既是慌亂又是無措。

身後衣袂簌簌,眼前光影一晃,姜琴娘再定睛之時,楚辭已經站在了她面前,颀長的身高正正擋了她面前刺眼的日光。

“找我有事?”楚辭問。

姜琴娘努力繃着臉,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楚辭點了點頭:“那進書房說,外頭日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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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他率先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半點不提及那日的事,也沒甚出格的舉動。

姜琴娘稍稍松了口氣,可心頭隐隐又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點異常的情緒來的快去的快,姜琴娘根本沒放心上,她擡腳跟上,進了書房,不茍言笑的道:“我想問問,先生可是見過金鷹大人?”

楚辭眸子微動,他眨眼,端起豆青色冰裂紋茶盞啜了口:“出甚事了?”

姜琴娘将雲家錦繡坊競賣月華錦,遇上金鷹,又還收了金鷹令的事細細道了遍。

末了,她拿出金鷹令,垂眸道:“我實在想不明白金鷹大人到底想幹什麽?也沒人可以商量這事,先生見多識廣,所以才來問問。”

楚辭掃了眼金鷹令:“據我所知,整個朝廷,金鷹共有五人,每人手裏握有三枚金鷹令,金鷹輕易不會給出令牌,畢竟要是出了甚事,頭一個遭陛下問責的,便是金鷹。”

姜琴娘凜然,握着金鷹令的手不自覺抖了起來,仿佛是接了個蕩手山芋,沒法扔,也不敢再多留。

仿佛看出姜琴娘的擔心,楚辭擱下茶盞又說:“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金鷹既是給了你令,自然就不是糊弄人的,你收着依言行事便可。”

話雖這樣說,可姜琴娘仍舊不太放心。

“先生,你今日不曾看到,雲家的雲霞錦半點都不輸月華錦,雲泱還巴結了金鷹大人,但是都被大人不留情面的拒絕了,金鷹大人單單點了月華錦。”姜琴娘道。

楚辭似乎在思考,好一會他才說:“那你是如何以為的?”

姜琴娘垂眸,捏了捏裙擺,不确定的道:“我曾想過,是不是金鷹大人故意回護的,提出過要請他用頓膳,可是被拒絕了……”

楚辭輕咳一聲,心虛起來,他輕笑道:“金鷹身份特殊,從不露身份,也不和人有私交,所以你不必介懷,因為對誰他都是那樣的。”

姜琴娘擡眸看他一眼:“先生很了解?”

聽聞這話,楚辭一口唾沫沒順下去,嗆喉嚨裏猛烈地咳嗽起來。

姜琴娘不解:“先生?先喝口水。”

楚辭連忙複又端起茶盞,大喝了一口。

他臉上微微泛紅,也不知是被嗆的還是怎的:“在京城之時,我有幸見過金鷹一兩面,也曾聽一些勳貴世家的人提及過。”

姜琴娘并不疑他,她想了會嘆息一聲:“那是我多心了,可能金鷹大人就是順手而為。”

楚辭沒否認,他看了眼書房外頭,這會本是該蘇重華上課之時,故而不會有下仆過來打擾,小孩兒還不曉得跑哪玩耍去了。

他心思一動:“琴娘,你這些時日都在避着我。”

姜琴娘霍然轉頭看着他,臉上劃過一霎驚慌:“沒有。”

她起身,咬唇道:“我還有旁的事,不打擾……”

“琴娘!”楚辭口吻稍重。

姜琴娘駐足,可她不敢回頭,就站在門檻光影裏,紋絲不動。

楚辭道:“上次是我孟浪,你莫要怕,也莫要故意避着我,往後沒你同意,我不會再那樣。”

聞言,姜琴娘一下捏緊了手,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個的聲音說:“先生休要再提,我……不記得了。”

思來想去,她還是覺得這樣才對兩個人都好,也免得傳出一些風言風語。

楚辭苦笑一聲:“我知道了。”

姜琴娘側目,餘光瞥他一眼,見他眉目布輕愁,一雙寒潭星目中是化不開的暗色漩渦,深沉的仿佛要将人

吞沒。

她心肝顫了幾顫,終是強忍着回頭的沖動,大步踏出房門,走進耀眼的日光底下,裙裾翻飛,很快消失不見。

“哎……”良久,楚辭嘆息一聲,憑的心頭沒滋沒味,意興闌珊的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了。

他坐了會,挪到書案後,研好濃墨,從暗格裏頭掏出一本空白的奏請來。

擇了毫筆,蘸了墨汁,他才懶洋洋的下筆開寫。

每位金鷹只有三枚金鷹令,他今個送出去一枚,需得寫奏請說明緣由,再呈送到龍案,要告知京城裏頭的那位。

所以,金鷹令其實也不是那麽好送出去的。

卻說姜琴娘回了汀蘭閣,她在繡架前愣愣坐了會,說不清心裏是何想法。

赤朱端着花果涼茶進來:“大夫人,可是從扶風先生那問清了?”

姜琴娘回神:“先生說了一些,要我安心收着金鷹令就是。”

赤朱興奮起來:“大夫人,雲泱肯定快被氣死了,真是痛快,叫他手段卑劣,活該!”

雲泱會不會被氣死姜琴娘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不想出法子,七月拿不出像樣的東西送去甄選,蘇家才是要大禍臨頭。

她捏起繡花針,淡淡的說:“你去福壽堂走一趟,将金鷹令的事支會老夫人一聲。”

赤朱應下,她看姜琴娘又埋頭刺繡起來,也就不打擾,悄然退了出去。

姜琴娘手下繡的是一副炭條畫的蘭花,這等畫風迥異,她光是配繡線顏色就花了好幾天的功夫,諸多現成的顏色不夠,她還自個動手染了來。

整副蘭花圖,只餘花苞和陰影部分沒繡了,姜琴娘呼出口濁氣,打起精神來。

她十指如春風,飛快跳躍在素白的絹布上,細針泛出點光,一點一點的,就在絹布上形成活靈活現的蘭花圖案。

“大嫂,大嫂,我聽說金鷹大人訂了咱們家明年的月華錦?”小姑子蘇瑤提起裙擺小跑着進來。

她一張秀色小臉紅撲撲的,鼻尖還滲着晶瑩細汗,一雙眸子卻很晶亮,仿佛被雨水沖刷過的寶石。

姜琴娘不自覺露出笑容:“是,金鷹大人訂了二十匹明年的新錦,我還愁明年月華錦的量估計要加大,不曉得織坊那邊能不能織出那麽多。”

蘇瑤挨着姜琴娘坐下,能看出她很高興:“大嫂真厲害,能得金鷹大人青眼。”

姜琴娘失笑:“哪裏,是金鷹大人看得起月華錦,不是我的功勞。”

這是實話,姜琴娘不會貪弓,然而蘇瑤哪裏會信,她笑眯眯地挽着姜琴娘手臂,蹭了蹭她:“我最崇拜大嫂了。”

她說着這話,就看到姜琴娘正在刺繡的蘭花,當即驚呼了聲:“大嫂,你這繡活……”

她卻是驚嘆的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形容,只覺得那蘭花像真的一樣,有風吹來還會搖曳生姿的動一動。

姜琴娘将原畫給蘇瑤看,并将自個的想法說了一番。

蘇瑤啧啧稱奇:“大嫂,咱們家除卻月華錦,其實拿不出更好的布料,說實話在布料這一塊,我一直覺得約莫比不過雲家,如今金鷹大人更是直接訂下月華錦,我認為咱們可以放棄這一塊的甄選。”

姜琴娘沒說話,她示意蘇瑤繼續說下去。

蘇瑤得了鼓勵,舔了舔唇繼續說:“甄選分為兩種,一是布料的甄選,二是繡品,我們全力參加一種即可。”

蘇瑤的想法其實同姜琴娘不謀而合,如今莫說拿不出月華錦,再者明年的新錦也很吃緊,且有金鷹那條路子,相當于月華錦已經一步通天,直接被呈送到宮裏貴人面前,省了內府的層層選拔。

所以,她想過與其再在布料甄選上費心思,不如放棄,專心繡品這塊。

“我原先想着,琢磨琢磨雙面繡,可是雙面繡難度太大,一時半會不會有成效,但是這種炭條畫的風格很不一樣。”姜琴娘摸了摸還沒繡完的蘭花。

“對,”蘇瑤興致勃勃,“大嫂,只要有好的花樣,我覺得咱們的繡品一定能在甄選上大放異彩。”

姜琴娘笑了:“所以,我前些時日跟扶風先生在學這種畫法,挺有意思的。”

蘇瑤眨了眨眼,她輕輕拉着姜琴娘袖子,忽的說:“大嫂,讓我幫你吧,畢竟距離七月沒幾日了。”

姜琴娘點頭應允:“成的,不過你要先學炭條畫法,明日我同你一并去勤勉樓,扶風先生教授重華的時候,咱們一塊學學。”

到底可能是畫功不佳,她在将炭條畫變換為刺繡的時候,特別是陰影和光亮部分還有些處理不好,有時摸不準該用幾度白的繡線。

兩姑嫂說妥當了,隔日便直接去了勤勉樓。

楚辭只挑了下眉,意味深長地看姜琴娘一眼,旁的并未多說,總是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

恰這日,他開始教蘇重華畫簡單的人像圖,兩大一小的三人坐的端端正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楚辭三言兩語講了要點,索性讓婢女赤朱進來随意坐椅子上,然後讓三人試探着畫畫。

蘇瑤頭一回上課,什麽都不懂,在姜琴娘和蘇重華開始畫的時候,楚辭踱步到她邊上,小聲教起來。

末了,他捏着炭條,微微彎腰,親自教蘇瑤如何勾勒輪廓。

蓋因需要給蘇瑤講解的東西很多,楚辭便離得不遠,蘇瑤睜大了眸子,瞧着那雙修長的握着細細的炭條,随意一揮手,就在白紙上勾勒出或長或短的線條。

她微微屏息,鼻尖仿佛嗅到一股子陌生的好聞的青草冷香,幽幽萦繞,浸人心脾。

“先大概畫個,不用在意什麽形狀,需得掌握好大小……”楚辭低聲說道。

作為西席,不管是對哪個學生,他從來都很認真,絕對不會敷衍了事。

“可是明白了?”他側頭問蘇瑤。

蘇瑤小臉微紅,緊張的手心都冒汗了,她胡亂點頭,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瞧着,你先試試。”楚辭沒多想,他将炭條給蘇瑤。

蘇瑤深呼吸,握着楚辭剛才用過的炭條,這下不僅是臉,連耳朵尖都一并紅透了。

她長這麽大,就從未和哪個男子靠的這樣近過,實在叫人無措極了。

一邊的姜琴娘微微皺起眉頭,她畢竟此前學過,才一小會就已畫出赤朱的大致姿态。

但是,她這回反而忽然就沒法繼續了。

她餘光瞥着楚辭那邊,見他耐心又細致地教蘇瑤,初初及笄的小姑娘紅着臉,眼眸水潤,眉目春意盎然,嬌嫩鮮活的本就像是一幅畫。

所以,這樣性子純善的大家閨秀才和楚辭相配不是?

她放下炭條起身,丢下一句:“我去更衣。”

楚辭再擡頭之時,她人已經出了書房,那等腳步匆匆的模樣,竟是有些莫名的小狼狽。

楚辭眸光閃爍,他看了眼姜琴娘的畫,過了一小會揉着蘇重華小腦袋道:“重華加油不可偷懶,我去淨個手,回來要看到重華把衣衫畫出來。”

小孩兒受了鼓舞,卯足了勁:“先生去吧,我不會偷懶的。”

楚辭點了點頭,他摩挲着指腹上沾染的污黑,似乎有些煩惱的模樣走出書房。

蘇瑤似有所感,她轉頭看着楚辭離開:“重華,先生很喜潔麽?”

小孩兒如實回答:“是的呀,先生常說,君子不僅要舉止端方,禮儀不出錯,還要儀容整潔,不可與污垢為伍,這是對旁人的不尊重。”

蘇瑤彎了彎眉眼:“先生懂得好多。”

小孩兒與有榮焉地挺起小胸膛:“那是自然,先生很博學多才的,我可喜歡跟先生做學問了。”

說完這話,小孩兒板着小臉,故作老氣橫秋之态:“姑姑,你不要說話,專心畫畫,不然先生回來會打你手心的。”

蘇瑤翹起嘴角,拿黑乎乎的手指頭點了小孩兒肉臉一下,壞心眼的在他臉上抹上炭黑:“我曉得了。”

蘇重華不察:“你要認真,先生不喜歡偷懶的學生。”

一聽這話,蘇瑤就想起楚辭那張清隽俊美的臉來,她不知想起什麽,臉蛋一紅,心虛地吐了吐小舌頭,朝小孩兒做了個鬼臉。

尋了借口出來透氣的姜琴娘找了水,拿帕子擦了擦手。

她垂着眉目,白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心頭那股子不舒坦就像就像是哽在喉嚨的魚刺,讓她很不舒服。

她不曉得自己這是為何,可就是不想在書房多呆。

半刻鐘後,她收斂好情緒,擡腳才往回走。

哪知,人轉過回廊一角,手腕猛地就被人捉住拽了過去。

“啊……”姜琴娘猝不及防,忍不住驚呼了聲。

“是我。”清冷如月,又如金器銀器相撞之聲在她耳邊響起。

姜琴娘擡眸,看清面前的人,心頭頓時一緊。

她不自然往後退,整個人都貼在了牆壁上,直至沒有退路。

楚辭單手一撐在她耳側,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态将人困住。

“你……你要幹什麽?”姜琴娘故作鎮定地繃着臉問。

楚辭低笑了聲,他星目深邃地望着她問:“你剛才是不是吃味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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