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膩味了
大殷傳統乞巧節,每一年除卻新年元宵以外,最為熱鬧的節日。
畢竟滿朝上下,三天沒有宵禁,還有各種乞巧節特有的活動,兼之沒有婚約在身的男女,皆可邀約外出游耍,故而很受歡迎。
然而這些卻和姜琴娘無甚關系,她和蘇瑤熬了幾個晚上,一雙眼睛熬得紅通通的,像兔子眼睛一樣,好不容易敢在最後一天将繡品弄了出來。
蘇瑤早撐不住了,姜琴娘讓赤朱扶她回去休息,她則還要将繡品從頭到尾檢查一遍,沒藏好的線頭要藏好,有髒污的地方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幹淨。
末了,才能夠裱起來,用來甄選之日用。
做完這些事,乞巧節已經過去了兩天,縣衙那邊傳來消息,只道朝廷下派來甄選的內府官員到了,預備乞巧節過後,就再雙月湖畔舉行甄選事宜。
姜琴娘松了口氣,這樣她還能有一天休息,養足精神頭,甄選會上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她揉着眼睛,太過疲倦,便止不住地流眼淚。
楚辭過來的時候,正見她撚着帕子在揩眼角。
他心頭一緊:“琴娘?”
姜琴娘擡眼,臉上有瞬間的不自然:“先生怎的過來了?可是重華犯錯了?”
聽聞這話,楚辭眸光微深:“不是,我過來看看繡品。”
提及此,姜琴娘臉上露出點笑容來,她引楚辭到繡架前:“你看,都弄好了。”
拂開遮掩的輕紗,月華錦那清輝月華色澤下,是腳踏祥雲,穿梭于雲霧間的瑞獸白色,栩栩逼真的羽翼,靈動的眼神,都讓人産生一種想要跪拜的沖動。
最為奇特的還是白澤畫龍點睛的眼睛,楚辭移動腳步,變換了幾個角度,仍舊覺得那瑞獸半開阖的眸光,都在注視着他。
“妙!妙!實在妙!”花樣雖是他畫的,可真真将花樣變成精妙絕倫的繡品,那又是另外一番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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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琴娘翹起嘴角,她喜歡女紅,能瞧着一幅幅的名畫佳作通過一針一線,在自己手中誕生,那種成就感不亞于重新畫了一幅絕世名作。
“我想過了,先不拿出去,等雲家露了底再将之展示,定然能獲得內府大人的注意。”眼睛太幹太澀,又還帶酸痛,十分不舒服,她邊說邊爬帕子揉。
“眼睛不舒服?”楚辭上前半步,動作自然地拿下她皓腕,低頭湊近了看她眼睛。
姜琴娘一愣,不曉得他何時離自己這樣近的,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楚辭細細看她眸子,比常人要大一圈的眼瞳漆黑純然,往常黑白分明的很,透着一股子少女才有的純真感,如今布滿血絲,眼梢紅紅的,像大哭了一場。
眼下還有明顯熬夜帶來的青黛,他倏的就心疼了:“什麽事都不要再想,趕緊去睡一覺,身子和眼睛重要,往後莫再熬着,容易把眼睛熬壞。”
姜琴娘不自在,她想起蘇瑤讓她幫忙說親的事,心裏頭一股子負罪感湧上來,讓她有些煩躁。
她揮開他手:“我省的,先生若是無事,我想休息了。”
察覺她口吻中的不耐,楚辭皺起眉頭,不過很快又舒展開:“嗯,你休息,我走了。”
他說着,當真折身出去。
姜琴娘捏緊了帕子,看着他的背影,微末的失落漂浮而起,像三月柳絮,紛飛揚揚,很快就和春風一起消失在視野盡頭。
“對了,還有一事。”楚辭在屏風處腳步一頓,他轉身回來,目光鎖着她。
姜琴娘清晰感覺到心跳重重漏了一拍,她佯裝自若的問:“何事?”
楚辭深深看她一眼,徑直到白澤繡品前:“還有幾日才甄選,這樣的繡品需得保密才行。”
他說着,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寬大的白色輕紗,姜琴娘記得,這是冰蠶絲,水火不侵,上回布帛坊走水,在火裏他就給她這樣的冰蠶絲裹身上。
只見楚辭将裱好的繡品不露縫隙的包裹了一遍,然後又摸出幾個鴿蛋大小的圓球随意丢上頭,就像是不經意的擺飾一樣。
“若是有人想要破壞繡品,必定會讓我的機關球先綁起來。”他回頭看着她,又指了指其中一個,“你要拿的話,先拿這顆球就不會有事,除了你和我,莫要再跟第三個人說起,記着了?”
姜琴娘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
如此,楚辭才離開。
“先生……”姜琴娘忽的喊住他。
楚辭前腳剛踏出門檻,他疑惑回身,幽深星目之中飛快蹿過一點芒光。
姜琴娘頓了頓,整理了情緒,輕言細語的道:“先生今年二十有餘,不知道家中可有婚配?”
聞言,楚辭眉目間浮起一點笑意:“我跟你說過的,我上無父母下無手足,更無婚配,孤家寡人。”
說完這話,他挑眉,笑着問:“你想通了?”
鋪天蓋地的心虛莫名而起,就像是潮汐卷來,猝不及防。
姜琴娘舔了舔幹裂的唇,用一種自己不明白的口吻說:“既是如
此,甄選會之後,我與先生說一門親事如何?”
出奇的,楚辭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開心,反而臉上生出不悅來。
不過,他完美隐藏,不曾表露半分:“你若是将旁人說和給我,自不必再說,除卻你,我誰都不會娶。”
他說完這話,到底還是意難平,拂袖就出來廂房。
姜琴娘心頭一急,她追了出去,猶豫道:“先生就不問問,我是想說誰?”
“不必!”楚辭是真生氣了,簡直心肝都給氣疼了,這女人自欺欺人就算了,還妄圖将他推給別人,真當他楚辭是娶不到媳婦兒的?
他頭都沒回,丢下這話大步離開,青衫翻飛,那模樣竟是不忿又惱怒。
姜琴娘站在門檻邊,抿了抿紅唇,良久沒再說話。
她心裏裝着事,躺床褥上,本以為會睡不着,結果頭一沾枕頭,頃刻就睡了過去。
待到她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下午傍晚時分,她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大夫人,雙月湖那邊已經搭起了甄選會的臺子,聽聞內府大人是個面白無須的太監,穿着一身紫袍,皮相甚是俊美,就是可惜了。”
澄琉端着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伺候姜琴娘用的同時,邊将打聽來的消息時候給她聽。
姜琴娘用了一點乳鴿天麻湯暖胃,鮮香的湯水半點都不油膩,上頭還飄着紅棗,瞧着就甚是有味口。
“內府大人姓甚名誰?”她問。
澄琉道:“縣令蔣大人喊內府大人秦大人,好像叫秦臻,能穿紫袍的,應當是挺大的官。”
紫色為尊,朝堂之中能穿紫袍的,那都是三品以上大元。
秦臻?姜琴娘咀嚼着這個名字,對宮廷內府那邊,她是一點都沒門路,也不清楚。
“這位秦大人來縣裏的第一天,就上了雲家,是雲四爺親自招待的,關系還十分要好的模樣。”澄琉皺着眉頭道,又給姜琴娘盛了一小碗的珍珠白米飯。
顆顆分明得白米飯,渾圓如珍珠,飽滿潔白,咬一口糯糯的帶着米香。
姜琴娘食不言的用了個半飽,示意澄琉撤下去:“內府大人和雲家關系好,這對我們不利。”
澄琉收撿了碗筷,猶豫問道:“不然再打量打量,看那秦大人喜好什麽,咱們也投其所好?”
姜琴娘搖頭:“現在才拉關系,已經晚了,先看雲家那邊出什麽招兒就是了。”
說完這話,她才想起沒看到赤朱:“赤朱呢?”
澄琉笑道:“今日是乞巧節最後一日,赤朱想出去看看,我就讓她去了。”
姜琴娘并不是苛待之人,她點頭應下,便不再過問。
澄琉拾掇完了,再進來見姜琴娘在妝奁前绾發,她眸光微閃,很是好奇地就走到了繡架邊:“大夫人,參選繡品都準備好了麽?可是要婢子也一并收撿起來?”
說着,她伸手就要去動那繡品。
姜琴娘眉頭一動,透過菱花銅鏡,目光直射過去:“別動!”
澄琉手一抖,指尖離繡品堪堪只有半寸距離。
姜琴娘連忙起身,過去拽開澄琉,厲聲道:“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碰。”
澄琉臉色發白,無措地點了點頭:“大夫人,婢子記下了。”
适才,姜琴娘冷淡的道:“去吧。”
澄琉斂衽行禮,低着頭出了房間。
姜琴娘繞着繡品走了一圈,确定沒有任何不對,才披了件外裳,準備往福壽堂一去,不管怎樣,都要将所有的事支會給古氏知曉。
酉時末,姜琴娘從福壽堂回來,天色昏暗,陰雲沉沉,她站在汀蘭閣門口,眺望不遠處的蒼穹。
“甄選會是在明日辰時?”她問。
在外頭玩耍了半日的赤朱心神還沒歸為,愣了下才道:“回大夫人,是明日辰時。”
姜琴娘皺起眉頭:“準備一些遮雨的蓑衣,拆開縫成大片那種,明日應當會下雨。”
“啊?”赤朱跟着看了眼天際,“好,婢子一會就去做。”
姜琴娘提起裙擺,欲往屋裏去。
“大夫人,不好了,”澄琉匆匆小跑過來,臉上焦急,“重華小公子上吐下瀉,忽然發燒了。”
姜琴娘神色一凜:“重華怎會突然如此?”
澄琉搖頭:“不曉得,今日晚膳之時,小公子就用的不多。”
“叫大夫。”姜琴娘吩咐道,腳步匆匆往勤勉樓去。
勤勉樓蘇重華的房間,一陣陣的咳嗽聲傳出來,讓過來的姜琴娘心都揪了起來。
“重華,重華怎的了?”她沖進來,沒注意到坐在床沿的楚辭,微涼的手當先撫上了小孩兒額頭。
平素精神百倍的小孩兒此時恹恹地躺在床褥裏頭,小臉潮紅,嘴唇幹裂。
他見姜琴娘,眼巴巴地喊了聲:“娘親,我難受……”
“乖,娘親在,一會大夫來看了就不難受了。”猶如在姜琴娘心上剜了一塊肉,小孩兒不舒坦,
姜琴娘也同樣不好受。
“重華是用了晚膳後,忽然就吐了。”楚辭将手邊的冰涼的帕子遞給姜琴娘道。
姜琴娘疊整齊擱小孩兒額頭降溫:“晚膳用的甚?”
楚辭道:“空心肉圓,芙蓉豆腐、栗子炒雞絲、醋摟魚還有杏酪白果糕,都是常用的,我也用了。”
姜琴娘心都揪緊了,握着小孩兒的手:“重華聽話,一會乖乖喝藥,喝完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這話間大夫來了,姜琴娘連忙讓開位置。
須臾,大夫道:“是誤食了巴豆,小孩兒體弱,故而反應大一些,我開副方子,喝下明日退了燒就沒事了。”
姜琴娘大駭:“巴豆?大夫确定?”
老大夫點了點頭:“自然。”
一霎,姜琴娘表情冷厲,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來人,給我把勤勉樓裏的所有人,還有竈房的都叫到院子裏來。”
楚辭同樣面色凜然,蘇重華拜在他門下,指不定日後就是他兒子,他自然同樣上心。
“重華,你除了晚膳,還吃了甚?”他彎腰向床褥裏頭問。
沒精神的小孩兒想了想,慢吞吞的說:“阿福給我吃過酸梅冰碗,說是娘親那邊汀蘭閣送過來的,是晚膳前的事,我又渴又熱就用了。”
阿福便是小孩兒的貼身小厮,照料日常起居,今年剛好十二歲。
幾乎一眼明了,姜琴娘面容冷若冰霜:“把人給我帶過來!”
一刻鐘後,勤勉樓裏升上暈黃燭火,懸挂在曲廊下的紅紙燈籠,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裏,映照出氤氲柔光。
兩排人分男女左右站立,齊齊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
姜琴娘冷肅着臉,嫩白的小臉在光影下,恁的讓人心悸。
“阿福。”她不輕不重地喊了聲。
十二歲的小少年身子一抖,臉色瞬間慘白。
姜琴娘眸光一厲:“阿福?”
小厮阿福噗通一聲跪下了:“大夫人饒命,大夫人饒命……”
“哼,”姜琴娘冷笑一聲,“你若無錯,何來饒命一說?”
阿福磕着頭,猶豫半天道:“大夫人,是有人叫小的這樣做的,酸梅冰碗也是別人給我的,不關小的的事。”
姜琴娘哪裏會不明白:“誰給你的?”
阿福渾身發抖:“是……是大夫人院裏的澄琉姐姐,她說是大夫人您交代給小公子用的。”
乍聽這話,姜琴娘心神大動:“你還敢狡辯?”
阿福涕淚橫流:“小的沒有狡辯,大夫人明查,确實是澄琉姐姐給的。”
姜琴娘胸口起伏,顯然氣得厲害。
楚辭背着手站她身邊,睨了阿福一眼:“喚澄琉來,一問便知。”
姜琴娘點了點頭:“赤朱,喚澄……”
這話還沒完,赤朱拽了拽她袖子,吃驚的道:“大……大夫人,你快看那個是不是汀蘭閣的方向?”
姜琴娘尋跡看去,暮色蒼穹下,只見汀蘭閣的方向濃煙四起,濃烈的像是煙墨染就,盤旋着随風直上。
“繡品!”姜琴娘驚呼一聲,提起裙擺拔腿就往汀蘭閣的方向去。
楚辭也是一臉肅然,他皺起眉頭,看了阿福一眼吩咐道:“把人丢去柴房,務必守好了。”
勤勉樓的下仆曉得楚辭在府中的地位,故而無一不從。
從勤勉樓到汀蘭閣,雖說不遠,可小跑過來,也要花半刻鐘的功夫。
待近了,能清楚看明白整個汀蘭閣,從姜琴娘廂房裏頭傳出來滾滾濃煙,并隐隐有呼救的聲音。
姜琴娘幾乎将牙龈咬碎,事已至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蘇重華在這個時候生病,定然是為了調虎離山,目标亦在她房裏明天要去參選的繡品。
她想也不想,正欲往裏沖,楚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你在外頭等着,我進去拿繡品。”
姜琴娘繃着小臉,到底還是沒忍住,多叮囑了句:“注意安全。”
楚辭二話不說,擡腳就進了廂房,房間裏頭沒明火,可有熏得讓人沒法睜眼的濃煙,還有那股子嗆人的焦臭味。
“救命,救命啊……”屏風外間的繡架邊,一團黑影在地上緩緩蠕動,并發出呼喊聲。
楚辭沒見着火星,微微放下心來,他揮袖掩唇,腳不轉彎,徑直往繡架去。
那團黑影擡起頭來,認出來人,當即驚喜的喊道:“先生,扶風先生救救婢子……”
楚辭冷笑一聲,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姜琴娘身邊的婢女澄琉!
此時,她被機關球五花大綁着倒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濃烈的煙塵席卷口鼻,讓她幾欲暈厥過去。
楚辭靠近,他居高臨下看了澄琉一眼,毫不猶豫地彎腰提拎起了那幅繡品。
“先生,救救我。”澄琉劇烈的咳嗽起來,軟語哀求,臉上浸滿濕潤。
楚辭面無表情:“是該救你。”
他口吻淺淡的說着,澄琉心裏的
狂喜還沒逸出來,就見他捏起其中一塊機關球,輕輕松松拖拽也像拉一條死狗般,将人拖了出來。
跨過門檻之時,他更是不管她,直接蠻橫的将人撞上去。
“咚”頭骨和門檻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響。
澄琉眼冒金星,整個人差點沒被撞暈過去。
步出房間,姜琴娘三兩步沖上來:“怎麽樣?繡品怎麽樣?”
楚辭将繡品遞給她,除卻擱上頭的機關球去了澄琉身上,繡品外包裹的冰蠶絲卻是絲毫無損,裏頭的繡品自然也沒任何損壞。
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氣,她讓赤朱抱好繡品,轉頭目光淩厲地射向澄琉。
“大夫人,房間裏剛才燭火倒了,婢子擔心走水燒起來,便想先行護着繡品,誰曉得這不知道什麽玩意兒将婢子綁住了。”
澄琉一張臉沾染了煙塵,黑黑白白,很是狼狽。
姜琴娘逼視着澄琉:“你給阿福的酸梅冰碗是怎麽一回事?”
聞言,澄琉心頭一慌,眼神閃爍:“大夫人,什麽酸梅冰碗,婢子不知道,定然是有人誣陷。”
姜琴娘不想聽這些,澄琉跟了她八年,她自問待身邊的人不薄,可到底還是出了吃裏扒外的白眼狼。
“誰指使你幹的?”姜琴娘開門見山,直接逼問,她也不想兜來兜去,起先澄琉就想碰繡品,不過是讓她給攔住了。
澄琉不斷搖頭:“大夫人,婢子不曉得您說的什麽,婢子什麽都不知道。”
“哼,還嘴硬,”姜琴娘居高臨下地睥睨過去,白皙側臉冷酷無情極了,“你不說,我也省的,想壞了我繡品的,無非就是雲家人而已,我只是想不到雲家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轉頭就賣主求榮!”
澄琉哭了起來,怎麽都不承認。
姜琴娘懶得多費唇舌,明日甄選會還需要她操心,她揮手道:“來人,給我帶去縣衙,以偷盜主家的罪名告上去。”
澄琉臉色煞白:“不要啊大夫人,婢子說,婢子什麽都說……”
“晚了!”姜琴娘吐出這兩字,“賣主求榮的奴婢,在大殷可是要被流放三千裏,你這樣的臉蛋,約莫還走不到三千裏。”
澄琉徹底怕了:“大夫人饒命,我願意招供出雲泱,是他給我銀子讓我幹的,還拿婢子家中幼弟來威脅,婢子實在沒法子了。”
姜琴娘怒極反笑:“你沒法子?你就在重華吃食裏下巴豆?你還有沒有良心?”
和惡意損壞繡品比起來,姜琴娘最是不能容易蘇重華有半點的好歹。
雖不是她親生,可她當成眼珠子的小孩兒,就是她這輩子的希望。
她不顧澄琉的哭喊,冷面冷心道:“帶下去,明日送去縣衙。”
她是鐵了心要殺雞儆猴,不然日後是個阿貓阿狗的都敢在她和重華身上動手腳。
澄琉被護院拖了下去,整個汀蘭閣清淨下來,姜琴娘只覺腦子抽抽的疼,整個人疲憊得很。
赤朱差人進房間收拾起來,姜琴娘站在阼階陰影裏,伸手揉着眉心。
楚辭看着她,眼見沒人注意,遂站到她身邊,伸手揉上了她太陽穴。
微涼的指腹,不輕不重的力道,帶來恰好到好處的舒适。
姜琴娘沉溺了一瞬,趕緊反應過來:“先生,不要這樣。”
楚辭見有人從房間出來,他捉住她手腕,順勢将人帶進了偏房裏頭,并關上了房門。
姜琴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瞬間緊張起來:“先生,你這是要作甚?”
楚辭看她一眼,沒好氣的道:“外頭都是人,我能做甚?”
他說着,颀長如玉的身形站到她面前,将人悉數籠罩進自個的氣息裏,才又伸手給她揉着額角。
“不用費心,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沒事的,安心明天的甄選會就是。”楚辭低聲安撫道。
仿佛他這話帶着莫名的力量,一入耳,姜琴娘心神就松弛下來。
她嘆息一聲,斂着眉目,苦兮兮的道:“還好先生未雨綢缪,不然就讓澄琉得逞了。”
此時她想着這點,才後知後覺的害怕起來,明日拿不出繡品,整個蘇家都要吃罪。
她想着甄選會的事,就沒注意楚辭和她的距離有多不妥當。
好一會,她忽的問:“我打聽到,此次甄選會,是內府穿紫袍的秦臻大人親自來的,先生可曾聽說過此人?”
楚辭面無表情,他點了點頭:“聽過的,這人是個太監,生了長俊美的面皮,在京中很有勢力。”
姜琴娘擰起了娥眉:“這人來縣裏的第一日就去了雲家,和雲泱關系不錯的模樣。”
楚辭嗤笑一聲,眼梢帶着明晃晃得譏诮和不屑:“這人好男色,最喜那等長相陰柔漂亮的。”
姜琴娘恍然,跟着她又覺得這話題不太好意思:“那其他的呢?”
楚辭眯起星目,想了想道:“你應當知道,當今陛下年僅十六,還不曾親政,朝堂上有三股最大的勢力,一是輔國大臣,二
是秦臻那一脈的奸佞宦臣,三則是陛下自個手裏的,諸如金鷹。”
“所以,秦臻不是一般的勢大,此次他親自來安仁縣,約莫是為了雲泱的緣故。”
姜琴娘覺得更不樂觀了:“那這樣看來,雲家幾乎想當于內定,今年的甄選會沒意思。”
她嘆息一聲:“只是可惜了那幅繡品。”
楚辭勾起嘴角,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不一定。”
姜琴娘擡眸看他,不明所以:“以秦臻和雲泱的關系,雲家的雲霞錦和繡品一定能中的。”
楚辭見她臉上疲憊淡了,似乎并不頭疼了,才說:“你忘了,還有位金鷹也在安仁縣的。”
乍聽此言,姜琴娘黑眸一亮。
楚辭道:“一衆宦臣當下膽大包天,企圖将陛下架空成傀儡,故而和金鷹之間多争端,所以但凡是秦臻願意的,金鷹定然會反駁。”
姜琴娘不自覺往深處去想:“可是,金鷹大人應允的,秦臻也同樣不會選的。”
楚辭低笑了聲,屈指刮了她小鼻尖一下:“那都是朝堂權臣之間的争鬥,你管那麽多做甚?安安心心去參選就是。”
“也是,”姜琴娘恍然大悟,渾然沒反應過來剛才楚辭的小動作有多親密,“我想多了。”
話頭到這裏就止住了,偏房裏頭瞬間安靜,整個氣氛好似一下凝滞了起來。
姜琴娘不自在地仿佛聽到了自個心跳聲,砰砰的,就想是無數只兔子在胸腔裏頭胡亂蹦跶。
楚辭垂眸看她,見她耳朵尖微微泛着薄粉,白面如玉,濃密長卷的睫毛顫着,丹朱紅唇抿着,那嬌弱勾人的身子暗香浮動,就能讓人心猿意馬。
他斟酌開口:“琴娘,往後莫要把我推給別人。”
姜琴娘不說話,頭也沒擡。
楚辭嘆息一聲,想着要如何說:“我在沙場那些年,若是要成家早便娶了,又何須等到現在?只因着那些人都不是你。”
姜琴娘心尖顫了幾顫,就好像是有浮羽來來回回掃過。
“我遠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更心悅你。”楚辭繃着一張臉,認真說道。
姜琴娘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飛快低下頭:“說和親事的事,你若不喜就算了,我……”
她咬了咬唇,心頭蔓延過一絲絲的甜蜜,又帶着巨大的無措。
“我說過的,我不嫁人了。”她堅持道。
楚辭應了聲,也沒逼她:“沒事,我等着,你什麽時候想通我就什麽娶。”
總是早些年就認定了,便是溫水煮青蛙,他都要慢慢把她給炖了。
姜琴娘卻是有些急了,又帶着點煩躁不安:“你聽不懂我說的話麽?我說了我不嫁人不嫁人!”
楚辭反而笑了,看她跳腳的模樣,甚是有趣。
“曉得,你不嫁人。”他敷衍的附和她,“我不逼你,日後再說。”
他都這樣說了,姜琴娘也不好再追究,不然還顯得她多在意。
兩人又在偏房裏等了會,外頭沒人了,才一前一後出來。
房間裏頭,赤朱已經讓人收拾好了,澄琉打翻燭火,本是想去點燃繡品上覆的冰蠶絲,哪知繡品沒點燃,反而火星濺到地上,灼上厚厚的帷幔,一時之間沒燒起來。
汀蘭閣的事了了,可勤勉樓那頭蘇重華還病着。
“你回去休息,重華那邊有我照看着,莫要擔心。”楚辭提議道。
姜琴娘思忖了片刻,點頭應允:“那便勞煩先生。”
見她這樣客套,楚辭眼底疊起一抹幽深:“去休息,明日還要早起去雙月湖。”
自此,一夜無話。
第二日辰時分,天光大明,風光旖旎的雙月湖畔早早便人聲鼎沸。
位于湖中心搭建了寬敞的臺面,四周墜輕薄白紗,另上首位置擺放幾把圈椅和長案幾,外頭一點,是一圈圈的黑漆矮腳案幾。
蓋因安仁縣多絲綢商賈,即便只是個小小的縣城,城中家境殷實的富戶也不在少數。
故而,參選的人也很多,另外還有來看熱鬧的,一時間,整個雙月湖不管是岸邊還是湖心臺面,放眼看去,都是人頭在攢動。
禦品甄選,分為兩種,一種是珍稀布料的甄選,第二種是繡品甄選,兩種甄選耗時耗力,故而一共分為三天。
今個第一天,是布料甄選,明後兩天才會輪到繡品。
布料甄選,蘇家本是準備拿月華錦來參選,可姜琴娘手裏有了金鷹令,加之布帛坊的走水,蘇家便果斷放棄了這一項。
便是如此,姜琴娘今日也來了湖心臺面。
她想看看秦臻是何許人,會不會是雲家的雲霞錦順利入選。
辰時末,眼看時辰就要到了,上首位置的縣令蔣明遠翹首企盼,好似在等着什麽人。
姜琴娘站在人堆裏頭,心知肚明等的應當就是內府大人秦臻。
陸陸續續有參選的絲綢商賈先行領了號牌,并按着號牌的位置将自個帶來的布料裹着放到黑
漆矮墩案幾上。
布料放好以後,場中不留人,所有人都退到後頭等着。
一匹接一匹的布料擺滿了場中黑漆矮墩案幾,可仍舊不見秦臻人影。
蔣明遠坐立不安,他撫着胡須,正準備差人去催一催,就聽聞外圈傳來騷動。
“來了,大人來了……”有人這樣小聲說着。
蔣明遠神色一震,正了正衣冠,慌忙走出來相迎:“下官見過秦……金鷹大人?”
來人一襲玄色打底紋繡暗金色展翅金鷹的制式朝服,臉上帶着鷹喙尖利的金子面具,通體金燦燦的,再是顯眼不過。
金鷹躍衆而出,站在蔣明遠跟前:“怎的?本官不能來?”
蔣明遠回神,連忙道:“沒有,沒有,大人能來監督參選,下官求之不得,大人請上座。”
金鷹一手擱腰腹,一手背身後,踱着步子上前,當然不讓占了正中間的尊位。
蔣明遠面露難色,這位置是給秦臻準備的,如今金鷹坐下了,他還真不敢将人請起來。
“看來,是本官來遲了。”
就在金鷹堪堪坐下的瞬間,一道略帶陰柔的嗓音響起,緊接着一身紫袍人影徐徐走來,在他身後還跟着月白圓領窄袖錦衣的雲泱。
那紫袍人,面容俊美妖異,長眉入鬓,狹長的鳳眸淩厲,面白唇紅,端是一副昳麗濃烈的相貌。
姜琴娘說不上來,她只覺得這人像是一朵紅罂粟,映着點點黑蕊,美得邪氣,而且一看就不像是好人。
若說楚辭表面看是清隽的端方君子,時常繃着一臉正經認真的模樣,舉手投足也做足了君子的風儀,那這紫袍人便是世間少有的奸佞真小人。
一個是雲端的仙鶴,一個則是深淵毒蟒。
常年身處高位,那一身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人大氣都不敢出,且自發讓開道來。
秦臻信步走來,他身後的雲泱面帶笑容,那派頭十足的狐假虎威。
“是你,”秦臻看着金鷹挑眉,眼底閃過不加掩飾的狠辣,“我當你死在外頭了,原來躲在這等小地方。
金鷹不為所動,只反譏回去:“放心,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秦臻冷笑,他也不計較位置,直接到過去,随意坐到另一頭,離金鷹遠遠的。
他掃視一圈,凡在他目光下的,諸人無一不低頭噤聲。
“就這麽個差事,金鷹你也要跟我搶?”秦臻撣了撣袖子,淡淡的問。
金鷹背脊筆直,坐姿十分賞心悅目:“何來搶一說?先來後到的道理,約莫秦公公是不明白的。”
一句“秦公公”像是踩着秦臻痛腳,讓他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
“哼,”他冷笑一聲,目光從金鷹腰間挂着的金鷹墜兒上滑過,“我當你這幹什麽,原來是會女人來了。”
金鷹波瀾不驚,仿佛不管秦臻說什麽他都刀木倉不入。
他瞟了眼雲泱:“玩女人,總比某些人沒物件只能玩男人小倌的好。”
兩人說話的聲音并不小,外圈的人聽不到,可一邊的蔣明遠正正聽個明白。
他鬓角的冷汗唰的就下來了,一身止不住的發抖,聽聞這等秘聞,約莫他是活不久了。
秦臻鳳眸微眯,上挑一絲,斜睨着不遠處的姜琴娘:“我的眼光不比你的好,果然是個世間少有的尤物,你說,這樣的女人弄去京城,該多少人争着搶着春宵一度來着。”
挑釁意味十成十,金鷹抿緊唇,一字一句的道:“玩物兒罷了,總歸這些時日已經膩味了,你随意。”
秦臻翹起蘭花指,斂了下鬓角細發,他似乎在思索金鷹話中真假:“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他說着,又對身邊的雲泱一點下颌:“去,将那寡婦請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