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沐火

兩人做完筆錄走出來,夏日午後的過雲雨已經停了。

這城市的夏天總給人濕漉漉滞悶的觸感,空氣沉重地沾在皮膚上,令人倍感疲累。

說是貼身保镖,其實當初喬伯翎真的只是随口說說而已。他一個私營企業主,資金鏈清清白白,沒有跟任何晦秘的人或團體有過瓜葛,生意場上有些同行較量,也不過是正常的良性競争,迄今為止,至少在他自己的印象裏是沒有結下不可解的仇怨的。所以影視劇中那些草木皆兵的情節喬伯翎并沒有經歷過,更不認為自己以後會遭遇。

甚至被周擎牢牢護住的一刻,他混亂地想,是否正因為自己說讓周擎當保镖,他才被裹上了言靈的咒念,成為了替自己抵擋危險的盾。

配合回答詢問的時間裏,喬伯翎一直控制不住地走神。連警官都不忍心了,以為他受了驚吓,或者落了傷,時不時停下來安慰他,關切地給他遞上溫水。喬伯翎只是捏着水杯,不喝也不放下,不斷深呼吸來克制自己雜亂紛繁的思緒。卻越壓抑越難忘,适才的一幕幕兇險走馬燈般在眼前循環播放,怕得他呼吸抽頓。

關于工廠內部本地人同外來務工者的派系對立,喬伯翎年前就有耳聞。一直沒有着手幹預,除了出于對老師傅們人格品行的信任,也是覺得這種拉幫結派的事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出現。人類群居動物的社會性,是小到幼兒園小孩子都會懵懂着憑好惡來定親疏的生物本能。任何五花八門的理由都可以成為抱團對抗的借口,地域、宗教、民族、性別、學級、貧富,真正因為三觀聚攏到一起的反而少之又少。人們的社交圈充斥着粉飾和炫耀,兩面三刀,小圈子裏又會分裂出更多的小小圈子,話語被歪曲,流言在輾轉的口口相傳中難知所起,即便是彼此厭惡的人也依舊可以轉過臉又相視而笑。

單純的人會問,既然相處時彼此都難以忍受,為何不索性謝絕交往呢?

可有人說,這便是人情世故。

諷刺又矛盾的人情世故!

在喬伯翎看來,人性的本質就是動物性的利己,渴望享有高人一等的特權同時也害怕被孤立,總需要依附些什麽好讓自己得到安全感。權力地位金錢人氣,或者僅僅是一些細枝末節的人際關系。只是這樣的安全感真的能在危機來臨時給予自己足夠的馳援嗎?喬伯翎絕不相信。

但他信周擎,今日前情思萌動,今日後性命相托。

問詢結束後,喬伯翎沒有立即起身,小心地探問:“其他人,跟我一起來的員工,他們沒事了吧?”

警官和藹地笑笑:“這要看最後定性了,輕的,因為是廠區內部,可以按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處理。重一些,聚衆鬥毆,帶頭的肯定跑不了;要是被證實他們跟廠區外的社會人員有長期穩固的聯系,那就有很大可能以參加黑社會定性了。”

喬伯翎蹙眉,斟酌片刻,說:“如果需要繳納保釋金的話……”

“想保老師傅?”

“可以的話,所有人我都想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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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頗感無奈:“我也懂你們這些老板的生意經,停工一天損失不起,可法理大于情理,該頂真的時候絕對不好含糊的。”

喬伯翎搖搖頭,面容冷肅:“損失我會承擔的。我只是願意相信我的員工也被騙了,即便非本地人,他們很多也是一開廠就跟着老師傅學徒的。後來他們也帶徒弟,徒弟再帶新人,十年了,我不信這些人會是什麽黑社會分子。”

警官颔首:“所以我才說要看最後定性。攤開來講,喬總,你用人可能更多憑交情,我們警方則看證據。我也聽到看到你的員工對你的忠心和擁護,不過臨場倒戈懸崖勒馬的情況也是有的,警方偵訊不能僅憑單一的現場情境來做整體推定。當然,我們的原則是不放過壞人,更不能冤枉了無辜的人。我建議今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壓壓驚,順便看看工廠裏實際的財物損失,無論案情最終如何,索賠這件事是不好放過那幫家夥的。”

話到最後帶了玩笑意味,警官笑聲爽朗,似為了教人寬心。喬伯翎卻如何輕松得起來?便只點點頭,站起來随警官出門去,走廊裏狀似随口問:“那我的司機能走嗎?”

警官更笑:“別的人不好說,他我倒是敢打包票。放心,肯定比我們結束得早,大概在等你了。”說着一擡頭,哈哈道,“喏,我說的吧!”

不需他指點,喬伯翎早已經看到了站在拐角處的周擎,趙鹿立在他邊上,驚魂未定的模樣,顯得戰戰兢兢。一見喬伯翎便趕緊迎了上來,語帶哭腔:“喬總,您出來啦!還有什麽流程嗎?好走了嗎?”

後兩句自然是向着警察問的,得到肯定答複後連聲稱謝,随後一邊一個,挽着喬伯翎和周擎逃也似的離開警局,仿佛那裏是什麽修羅道場。

“哦喲,公門地方吃官司的人才進來,觸黴頭的,快走快走!”小助理挽一副親媽臉,絮絮叨叨着把兩人推進了早已等候在路邊停車區的商務車裏,随口彙報,“一幫小巴辣子已經簽字回去了。幾位老師傅說不說得清是他們自己的事,這裏我盯着。工廠那邊芮工坐鎮,沒什麽事情。喬總您先回去拿柚子皮沖沖澡,最好點個艾蓬熏一熏,我媽說這個去晦氣的。邱阿姨那裏我已經打過招呼了,說你今天加班還住市區,放心我絕對沒有大嘴巴。哦哦,對了,擎擎啊,今朝居功至偉,口頭表揚!好好照顧喬總!拜拜!”

說完直接大力拉上門,探身跟駕駛座上的司機關照句開車當心,轉身又往警署跑了回去。

車輛發動,徐徐駛入主幹道的車陣。路上車燈接踵,紅紅的一串,仿佛某種暗喻的警示。

天空倏有悶雷遙遙自前方的雲層滾湧過來,就好像頭無形的龐然大物巡游迫近,從容又威儀。它的身後拖曳了鋪天的烏雲,一如巨碩的幕布将日光嚴絲合縫地遮蔽起來,黑夜突兀降臨。

夏天的雷陣雨又将傾臨。

雨刷器有節奏地刮動着,車停車走,都市的快車道也被這以巨大聲響砸落的豪雨逼得步履躊躇。眼前望去雨霧迷蒙,彎迤的馬路上竟只有紅色車尾燈清晰可辨,宛若長蛇節環,黑鱗之上覆腥眼,一段接一段,蠕動着游弋向前。

喬伯翎莫名感到惡心,下意識用力攥緊身旁周擎的手。是時一道霹靂墜落,刺眼的白光将黑暗的車廂一瞬擦亮,照得人面色亦見慘白,人鬼莫辨。

“先生?”周擎憂心地喚他。

“我們,去醫院吧!”喬伯翎強作鎮定。

“先生不舒服?”

喬伯翎搖搖頭,擡手探向他頸後,掀起他衣領一角,聲音中隐隐含起一絲恐慌:“你,不疼嗎?”

周擎恍然,左右扭了扭身,笑道:“沒事兒!抗擊打訓練的強度比這個大多了,傷不着。”

喬伯翎看不清那包裹于如墨暗影中的笑,看見了也不肯信他。

如果說沒有及時幹預工人們之間的敵對情緒是由于自己對人性的過渡蔑視的話,那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報警,企圖以公司內部談判協商的方式化解因私人恩怨而激化的矛盾沖突,在喬伯翎的意識裏,則該歸咎于自己對個人職務權威的盲目自信,以及對事态的低估。

因為自負,所以更自責。在警署裏有些話喬伯翎并沒有對警官坦白,當時他其實還想息事寧人的,想妥協于雙方各自請來的所謂幫手們提出的條件,給他們“辛苦費”,令他們離開。是工人們不同意!雙方的代表突然同仇敵忾,拒絕向自己引入室的野狼支付額外的報酬。他們氣憤地譴責那些人的本質是貪婪,一旦滿足過一次,他們就敢故技重施。下回下下回,他們可能堵在廠門口,可能搞些外圍的設施破壞,一再擡高讨價還價的金額,榨幹工廠,榨幹喬伯翎。

工人們內心裏都有一本恩怨的帳,公與私、輕和重,名目分得清清楚楚。工人打架是禍,被那些人咬上就是災,是無窮無盡的恐懼,此後無寧日。

于是曾經分裂的人團結了起來,一致去攘外。

不得不說,喬伯翎內心是感激并感動的。可以的話,他情願用錢去擺平一些事,免叫身邊人卷入官非。但這樣的顧惜,何嘗不是一種收買?不是恩義的債?

很多時候喬伯翎以為自己已經老于世故了,但偶爾又感到自己面對真正的俗世俗人俗理時遠遠不夠練達,他第一時間想到的解決方案總是錢。看似簡單爽氣,實則自私卑劣,更是內心疲于周旋的示弱。

喬伯翎很清楚,最真實的自己,從來外強中幹!

正如此刻空曠的公寓內,看見迫于無奈褪下上衣的周擎背上赫然泛起的紫紅色瘀痕,長長寬寬的一道,自右側蝴蝶骨斜向左後腰,光是看着都恍惚後背驟起窒痛,怎會是小子口中笑稱的無事?喬伯翎後怕得雙手劇顫,呼吸都小心。

他永不能忘懷的!

沖突乍起的瞬間,周擎是比所有暴徒反應更快地将自己推到了身後,小心掩護着步步急退。橫飛的板條短棍,還有食堂的塑料餐椅,許多不該升上天空的物什都在半空裏徒然地劃過道道抛物線。周擎拾起一根斷裂的椅腿以為防禦武器,不斷揮開零星的墜落物。

乘隙而來的偷襲目标明确,只向着喬伯翎降下一記充滿通牒意味的警告,逼他就範。最終,粗重的鋼管砸在了周擎躬起的後背上。喬伯翎被按頭護在他懷中,毫發無損。

反擊堪稱電光火石,頂膝、反肘、下肩、斬腋、鎖喉,不斷有人脫臼骨折甚或撲厥,周擎的出手是絕對性的鎮壓,以最快方式令對手喪失行動能力。之前不顯露是心懷恻隐,後來下重手是職責所在,自始至終他都問心無愧。

可喬伯翎愧,既愧更悔,悔不當初。不該招他來,不該領他去,不該置他于險境。

蘸了藥油的棉球幾番欲在傷痕處落下,卻總猶豫着又收回。終于喬伯翎放棄了,聲音嘶啞着,言辭間竟隐隐懇求:“去醫院查一下好不好?萬一有內傷,萬一傷到骨頭,萬一、萬一……”

許多的萬一,一萬個不好,想不出一個好。

周擎扭過臉來還嘻嘻笑:“也好!查一查又不掉塊肉。不過今天累死了,車也停在工廠裏,外頭打雷下雨路上堵成那個樣子,還是明天去吧!”

看似妥協,實則拖延,喬伯翎不放心。

“我讓映山過來。”

驚心動魄大半天,喬伯翎才恍記起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大夫。不過——

“唐先生是獸醫呀!先生當我是罐頭嗎?”

聽過周擎的調侃,喬伯翎的神情卻并沒有松弛下來。他眸色慌亂,腦子裏烏糟糟的,突然卡殼了般。

這樣子失措的喬伯翎是周擎從未見過的。什麽風度儀态全都逃逸了,唯剩下一具肉身,鎖住了那個十九歲時的喬伯翎。

原來他從未擺脫無助,也并非是教內心的本我成熟成長,僅僅是野蠻粗暴地把最糟的自己掩藏起來,用演技一層一層去套模,拼裝出一個獨當一面的商人。就好像俄羅斯套娃,剝開來大大小小每一層都是空的,直到最後原形畢露,渺小又敷衍,臉上的五官都僅是寥寥的幾筆塗抹。

周擎雙手籠住他冰涼的指尖,柔聲喚:“先生!”

喬伯翎驚夢般回過神,讷讷地點頭應他,目光仍四處游移,嘴裏頭喃喃起:“不去醫院,不找映山,不……洗澡,先洗澡,換身衣服,我去放水……”

掙脫手走開兩步,忽站下,記起了疏忽的要事:“你背上有傷,暫時別沾水。擦一下,溫水擦……冰敷一下比較好吧……你餓不餓?晚飯想吃什麽?”

周擎起身猛地将喬伯翎擁緊了。什麽都不做,僅僅是抱着,溫熱的呼吸呵在他耳畔,輕輕地哄:“噓——噓——好了,都過去了!”

客廳的窗玻璃上雨簾如洗,再好的隔音也阻不斷雷雨的協奏。而主音已換了蓬勃的心跳,堅實有力地撞擊喬伯翎的掌心。他本下意識推拒周擎的,料不到手恰按在對方胸口,一溫熱一鮮活,驀地令他感到安寧平和。他有些別扭地微微仰着頭,唇正抵在周擎的肩窩,突然進退維谷。

不過這一次,周擎先進了。

“先生,我能親你嗎?”

喬伯翎沒有動,隔了許久才無聲颔首。

輕微的挪移讓柔軟的唇瓣與周擎□□的肌膚起了摩挲。他不由自主輕顫,鼻尖擦着喬伯翎鬓角滑過臉頰,羞怯地在他嘴角邊輕啄了一吻。

喬伯翎失笑:“介意我禮尚往來嗎?”

周擎不止耳廓紅了,整張臉,從眉梢至颌下,黝黑的膚色全都染了一層俏麗的嫣霞,煞是可人。

他當然沒有拒絕喬伯翎的回敬,低垂着頭,等着比自己矮一些的先生來攫取唇舌。

但今番,喬伯翎反比上回溫和了。一手扣住周擎腦後将他更往下壓一壓,一手恰到好處地落在他腰背未着傷之處,緩緩地貼近,直到氣息交換,體溫相感。

他們就這樣隽永式的畫面定格般吻了好久,任憑外頭的世間雷躁不歇天水如災,亦無法撕裂此間的安适。忘我,又互我,你中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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