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吻泣
那一吻是最初也是最衷,是一人的告白一人的祈願,未以肉體結誓約,卻聞心上新芽萌生,頃刻怒放作名為歡喜的繁花錦簇。
那一吻綿綿柔柔的,你與我受,相濡以沫。
那一吻,叫剎那抵償了一生。
如今周擎背負雙手跪企在喬伯翎膝前,吃力地仰着頭,似依依索吻。
他說不出來,眼中有淚,強撐着不許溢出眶。
喬伯翎先于他哭了。使勁彎折身體,好讓自己夠到周擎的唇,牙關張合,咬住了那一團壅塞他口中千言萬語的布團。
“先生……”周擎仍舊喚他先生,總是這般,一直沒有改過口。
喬伯翎唾掉布團,還俯身竭力去吻那雙唇。它們涼涼的,不似記憶中的暖,快将湮滅生氣。
“不……別,阿擎,不要……”
含泣的懇求奪不回周擎眸色裏逐漸渙散的光,而喬伯翎也無法展開雙臂給予他最後的擁抱。只能徒勞地聽見那微微笑着的唇隙間吐露羸弱的氣息,說:“我替你選,先生,別怪我,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喬伯翎歇斯底裏地吼叫,掙紮,把自己連椅子一起帶倒在地。他喊着周擎的名字卻無論如何碰不到他,兩人的距離是一寸一天涯,再不得前進毫厘,摸不着,觸不到。
他們明明齊頭并肩躺在一起呀!為什麽就隔開了陰陽?
為什麽不再用金錢作籌碼?為什麽放棄選擇?為什麽相愛?為什麽思變求變離經叛道?為什麽,他不甘對人生徹底俯首帖耳?
喬伯翎心裏頭有太多的為什麽,問不盡,想不通。
變數發生得太快,讓喬伯翎的思維一再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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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桀桀怪笑的聲音宣布新游戲開始,到綁匪撕扯喬繆熙的衣衫欲行侵犯,随後周擎後仰倒摔掙斷了縛足的麻繩,竟用背反捆縛的雙手抓起椅背旋身将木椅掄起砸翻了綁匪。紛揚的碎木中高擡的膝蓋,直撞在綁匪頸側将他頂飛出去,落地沒了意識——這一切在喬伯翎的印象裏恍惚只是數幀膠片閃回,走馬燈般巡了個過場。包括周擎向自己跑來的那幾步在內,統統加在一起都不及空間裏乍然響起的槍聲冗長,徐徐飄蕩繞梁不絕,餘韻始終盤桓在喬伯翎耳朵裏嗡嗡地叫,令他失聰。
卻唯獨,聽見了周擎翕動的雙唇裏無聲的別言。
到最後也只來得及遞去短促的吻。
到最後,周擎只求一吻,別無所圖。
“哎呀呀呀呀,死了喏!”憨态可掬的熊貓人偶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出入口,笨拙的體型配上手中的槍,宛如一場莫大的黑色幽默,充滿譏诮。
他搖晃着肥碩的身軀走過來,模樣可愛,言辭惡毒,居高臨下看着喬伯翎,說:“是你害死的呀!都怪你不陪我玩兒!”
喬伯翎雙瞳收縮,窒息了一般悚然吸氣又閉住,以頭搶地,聲聲貫耳,猛地嗆咳了出來。他咳得強弩之末,咳得肝腸寸斷,咳出一腔心血賦了這不得善終的情,生不如死。
明情明心後的攜手之路反而走得分外小心,喬伯翎不怕流言裏将自己貶損指摘甚至唾棄,卻擔心違背傳統婚戀的同性關系為周擎平添壓力,更可能被惡意地編排他是為財委身,斷送了前程。
周擎全都明白的。也配合他在人前維持合适的距離。只是情愫絲絲萦繞,束縛住了口舌,鎖不住眉目間點滴的傳遞。眸色一觸,你侬我侬,片刻即長存。
背人處,他們總情不自禁擁吻。時而激烈,多數時候就是缱绻地厮磨,省卻了言語,呼吸相聞,珍惜每一次貼近的溫暖。他們像廣為流傳的文字裏描繪的分裂開的靈魂,各自漂泊人世踽踽獨行過許久,終于撿回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半。便連邊邊角角的棱都不見,契合得如此完滿。這情如鏡如月,是漫長缺失後的重圓,自天上映落水面,柔柔地襯托。
以至于“交歡”這件事在喬伯翎的意識裏都被賦予了儀式感,不敢草率索取,耐心地等待周擎學習、适應,讓身體做好充分的準備。在喬繆熙回家前剩餘的不到一個月時間裏,兩人縱情盤桓在市區的公寓裏,整夜相擁而卧。欲念起時互相撫慰,醒來後最先落入眼底的仍是彼此,夫複何求?
七月,暑氣高灼,心緒也灼,兩人每天都在一起卻是聚少離多,因為喬繆熙放暑假了,小公主回家了。
不知是否出于親近者的善察,或者僅僅天生的敏感,自見面那刻起喬繆熙就對周擎懷有莫名的敵意。她十分直白地表現出一種排外式的不滿,宛如圈地稱王的貓科動物,對一切闖入者都龇牙炸毛,虎視眈眈。
搞得唐映山居然醋意盎然地嗔怨:“周擎周擎的,你怎麽老提他?約你出來吃個飯盡想着別的男人,你是不是厭倦我了?說,他好我好?”
喬繆熙一巴掌把唐映山的臉拍轉了九十度,蹦了句粗話:“好個屁!”
唐映山不罷休:“誰是屁?”
“屁是誰?”
“你說的。”
“我說你吃裏扒外讓個來路不明的人在我家登堂入室,開除你大內總管的職務!”
唐映山就幹哭:“人家是禦前行走,跟咱家不是一個部門的,咱家管不着啊長公主!”
喬繆熙一雙桃花眼飛光奪命,媚中帶戾地哧道:“無能之輩,留爾何用?”
唐映山立即換了滿臉殷勤:“小的能暖床!”
喬繆熙哼哼冷笑:“本宮有罐頭。”
“你還別提罐頭,頭一個叛變的就是它,它對擎擎比跟我還親,它才是吃裏扒外的那一個。哎喲,氣死我了!”
喬繆熙更不高興了。非但兩條腿的哥哥、邱阿姨、小鹿姐姐都說周擎好,就連四條腿的罐頭也同那突然闖入的外人親如一家,枉費了犬類一貫的忠名,簡直可以說失節。
于是喬繆熙當下做出了一個決定:“把罐頭倆蛋蛋給我安回去。”
唐映山正剝好大蝦往她面前的碟子裏放,聞言手一抖,蝦肉差點兒沒掉桌子上。他微微張着嘴,仿佛聽了場天方夜譚。
喬繆熙眯起眼,狀似認真:“一定是因為做了公公缺乏雄性荷爾蒙,所以罐頭才谄媚了,不夠男子漢氣概。跟你一樣。是你閹了他,你得負責把他給我變回來。”
唐映山抓住重點:“誰跟它一樣了?誰、誰、誰,誰是公公啊?”
喬繆熙故作驚詫:“哇,你這大內總管莫非竟是個魏忠賢?”
唐映山掩口狐笑:“長公主要不要驗證一下?”
喬繆熙當然要驗證的,直接伸手揉了一把酥胸,湊近他耳側呼呼吹幾口小暖風,眼看着唐映山小帳篷支棱半高,擡手招侍應結賬。
管殺不管埋,可憐唐映山簽完了賬單孤零零又在位子上坐着喝了半個小時礦泉水,才敢起身離開餐廳。而喬繆熙則已經在車裏吹着空調握着手機,跟老同學們把吃喝玩樂的暑期計劃滿滿當當地排到了下個月。
唐映山坐進駕駛座,打火前無所顧忌地探頭窺了眼喬繆熙的手機屏。适時一條信息跳上來,寫着:當心小哥哥被玩壞了。後綴壞笑的表情。
喬繆熙也不避諱,當着唐映山面打字回複:好人玩不壞,會被玩壞的也不會是正經人。
唐映山并未表現出過多的意外,反而問:“你幹嘛這麽反感周擎?”
車子緩緩開出停車位,喬繆熙還在群裏聊着,眼盯着手機屏徑直回一句:“正常考察。”
“考察什麽?”
“人品喽!”
“別的人怎麽不見你考察?”
“哥公司裏的人,我管不着。”
“他也是公司員工。”
“哼,”喬繆熙蔑笑,“高中畢業生!”
趁着等閘條升起的時間,唐映山瞥眼望了望身旁的喬繆熙,語氣古怪:“你從來沒有歧視過低學歷的人。”
喬繆熙已經放下了手機,仰身靠在椅背上,眼望着車窗外,街燈恍惚,照在她側顏上,顯得冷冷清清的。
“山山,我不去國外好不好?”
唐映山嘆了口氣:“伯翎從來沒有覺得放棄考研是一種遺憾。”
“但我哥其實不适合做生意,我們都知道的。”
“那也等你自立以後再說吧!至少目前來講,伯翎已經不是在為了你一個人打拼了。那些工人,公司裏的百十號員工,很多人的生計、生活都跟這座運轉的商業機器捆綁在一起,一損俱損,伯翎不可能随便撂挑子。”
喬繆熙不說話了。
車廂內一時沉默。
過了兩個信號燈,喬繆熙忽問:“明晚你來嗎?”
唐映山笑笑:“我一個老年人在場,你們不別扭麽?”
喬繆熙仍望着窗外,有些賭氣:“那我可真把那小子玩兒壞了!”
唐映山無奈地搖搖頭:“別玩得太晚!”
喬繆熙又不吭聲了。但隐約地,似聽見一聲低低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