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出走
大清早接到唐映山的電話,喬伯翎尚沉浸于數小時前的恩愛交歡,一室靡靡緋緋的殘留,呼吸裏仍帶着欲念的溫痕,意識混沌。卻兜頭一盆冰水澆下,驚醒後亂了心竅,竟直接從床頭滾跌在地毯上。
喬繆熙丢了。
确切說,她跑了,匿了,離家出走。
能被發動的人都自發出去尋找,當然最急切最用心的總是喬伯翎、周擎和唐映山。機場、火車站、長途客運,分頭去尋,但都撲空。喬繆熙身上應該只有一張身份證,這是經唐映山一再确認的。她沒有帶行李沒有護照,随身只得一只時尚小挎包,塞下手機和卡包,連現金都寥寥無幾,除了回外省的學校,她不太可能出城。
大家都更願意相信喬繆熙只是生氣了出外尋地方發洩。可最好的閨蜜說不知,最熱絡的玩伴也否認,這任性的小女子果真敢于斬斷留在世上的一切牽絆聯系,獨自躲藏。分散出去的人将能想到的場所一一走過,有的人留下蹲守,有的人繼續在偌大的城市裏游走找尋。每一次電話響起,每一個信息提示音,最後都伴随莫大的失望,沒有,沒有,依舊沒有,總是沒有。
自烈日暴曬走至殘陽夕照,整整一天喬伯翎都在街頭輾轉,身上的衣衫汗濕幾重,一直沒有幹過。午後落下了一場驟來驟去的強對流雷雨,他沒有避雨,牽念着同樣未曾帶傘的妹妹,目光于路邊來去的出租車上逡巡,盼着她幹幹爽爽地停留在頂上有檐的一隅,沒有遭了這無可預料的傾淋。
路邊商鋪下急急尋庇護的人們全都不可思議地望住這名落魄的癡人,就好像觀摩某種出奇的行為藝術。看他被瓢潑的雨水澆得面無血色,看他隔着防水套一次次歇斯底裏地按開手機鎖屏,看見他接起了電話機械地翕動雙唇,随後繼續獨自在雨裏跋涉向前。他們覺得他瘋了,更覺得他死了,靈魂出竅,肉體殘存,不過是徒具人形的行屍走肉。
直到又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冒雨而來。他身形宛如移動的屏障,在雨幕中悍然撞出一條生路抵達男子跟前,張開懷抱只将這一人收攏,妥帖守護。
雨停了,人去遠,故事不在,悱恻不在,驀覺好不真實。
夜幕堪堪垂挂時,喬伯翎終于見到了喬繆熙。
在警署裏。
喬繆熙酣醉方馳,一身酒氣未散,悶聲不響坐在特辟的醒酒室裏,神情間毫無愧意,甚還有些賭氣。
“她在游藝城打了一上午電玩,喝了至少一打啤酒,晃進地鐵站把人家的自動販賣機給踹倒了。帶回警署的車上就睡着了,手機沒有設指紋識別,密碼鎖打不開,所以只好等她清醒些再想辦法通知親屬。”
趕赴的路上,喬伯翎已經在電話裏聽唐映山把情況都複述了一遍,算打過預防針。然而當真親眼目睹喬繆熙狼狽的形容,想到這是自己悉心呵護了十五年的寶貝妹妹,他還是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心頭猛地一窒,幾乎落下淚來。
喬繆熙則不願看他,固執地撇過臉去,說:“我不跟這個人走,我不認識他。”
不跟哥哥走,還能向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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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繆熙想的不是唐映山,喬伯翎只想到唐映山。
可警察說,喬繆熙已經先将唐映山斷然剔除了。她是成年人,可以為自己的言行負責,想為自己負責,不再仰賴他人。
“我們都是他人了?”喬伯翎滿面倦容,背微微佝偻,似恨不能就地而卧,話音亦是喑啞,“今天不認識我,以後也不想認了,是嗎?”
喬繆熙後槽牙緊,違心地敵對:“離經叛道的不是我,執迷不悟的不是我,無視親情的更不是我,我想要回我哥,不是偷偷養相公的僞君子。”
砰——
喬伯翎手掌在桌案上重重拍下,頭顱低垂,散亂的額發半遮了眉眼,顫聲說:“密碼是你撿到罐頭的那天。以後,你沒有哥哥,我也沒有妹妹了。”
掌心拂開,其下是一枚有些老舊的□□。喬繆熙認得,好早好早以前,哥哥給她看過的,說那裏頭每一分都屬于她,存住了她的未來,也存住父母的命與願。
喬繆熙自長凳上霍然站起,指點着桌上的卡片,氣急敗壞。
“拿回去!我養得活自己,學費我掙得到,這種錢你留着吧!我不要!”
喬伯翎肩頭狠狠晃了下,心中惡寒:“這種錢?”
喬繆熙自知失言,仍逞強道:“那場火,你比我更清楚是怎麽回事。你不說,總有人說,我全都知道的。”
那場火,吞噬喬氏夫婦性命的火災事故,經過了諸方調查和聆訊,終于排除了人為的故意,得到了保額賠付。而流言揣測頭幾年甚嚣塵上時,喬伯翎從未動搖過。如今漸漸無人提起,那便是假的,編的,無稽的,何需再論?喬伯翎想不到喬繆熙早就知悉,更想不到她居然全盤信了。
舉起的手沒有落在女子錯愕面容上,僅是自殘式地砸向靜置的□□。
“無論你相信怎樣的故事,無論他們真的做過或者沒做過,記住喬繆熙,他們沒有對不起你,從來沒有。所有人都可以因為質疑而譴責甚至唾罵他們,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即便前一日嫌隙陡生,為情據理力争的喬伯翎亦不曾對妹妹高過聲,更遑論疾言厲色地喝斥她。喬繆熙忍不住紅了眼眶,有畏懼,也因為心頭瞬息浮起的悔恨,卻依舊封鎖牙關不肯低頭服軟。她固執堅持是哥哥錯在先,逼得自己一錯再錯,她回不了頭。
喬伯翎亦不必她回頭。
他退了,放棄了,轉身而去。像從此斷絕六親,孑然一身。
直到喬伯翎踉踉跄跄走出警署大門投入外頭的夜色裏,唐映山才晃過神急急追出去。轉出圍牆剛想出聲挽留,驀見前頭街燈光暈下已有人久候。喬伯翎走過去,什麽都無需說,強弩之末般癱靠在周擎肩頭,兩手死死抓住他胳膊,渾身都在打顫。
周擎小心翼翼地擁住他,同時察覺了不遠處投來的目光。他擡眸望過去,默默地與唐映山颔首致意。
唐映山合了合眼,仰頭苦笑,一手比劃着指指喬伯翎又指指周擎,另手點點自己心口,再指向警署裏頭。周擎會意,點了下頭,攬着喬伯翎就此別過。唐映山則返回去,陪伴哭濕了臉頰的喬繆熙。
本以為沖突再烈,氣頭上的情緒爆發固然決絕,到底血緣難斷,兄妹二人經過一夜冷靜,總該是有轉圜的。
料不到,翌日又生變故。這次換喬伯翎的境況令人堪憂。睡得不夠加之暑中疲憊,又淋過雨,再摧心傷情地吵了一場,是夜返回公寓其人就一病不起,燒得進了急診留觀。觀察一夜後轉入住院部單間,複昏睡一天才恢複意識,到第三天了,能坐起來自己端着碗吃一點邱阿姨精心熬制的清粥,順便跟小助理開個簡短的電話會議。
對此,周擎自然是多番勸阻,甚而擺出色厲內荏的強硬,也都無用。邱阿姨借機揶揄他,塊頭再大頂啥用,終究是個繡花枕頭,外強中幹。
周擎是無謂這些調笑的。不僅是性情中一貫的溫良随和,更因為重新開始跟人打诨說戲話的邱阿姨,便是身體力行地表達她原諒了接受了,日子還能回複往昔,實在難得,何其感恩?
兩人都以為一番風波歷過生活正開始歸于平靜,前途尚艱難,但也許可以攜手共同闖一闖。就連喬繆熙都別扭地趕來探望,一如電影劇情套路演繹的否極泰來後的happy ending ,讓喬伯翎心生了溫暖的暢想。
奈何喬繆熙只是來為父母罹難一事上的出言不遜而致歉,她依舊倔強地拒絕承認周擎對喬伯翎的感情,斷他別有籌謀,疑他居心叵測。言語間來來回回,最終歸結到了“錢”字上。
喬繆熙指責周擎:“他憑什麽證明自己不是圖財?你又憑什麽信他不是逢場作戲?真心是什麽?有防僞标識嗎?”
其時,周擎回避在走廊上,想體貼地留兄妹倆獨處好好解開心結。屋內的争執他并不能字字分明地聽見,但大抵猜得到內容。鄰着門扇靠站牆邊,面上自持,內心裏則掩不住的失落。
俄而,喬伯翎的話音模模糊糊傳出來。周擎同樣沒有聽得真切,不能知曉喬伯翎冷然地反問:“如果阿擎是可以輕易被人包養的,那我是什麽?恣意揮霍金錢,淫/賤/濫/交的花花公子?猥瑣下流的無恥惡棍?”
喬繆熙頓時啞然。
喬伯翎捏了捏眼角眉心,喟然道:“謝謝喬小姐對鄙人的評價!不過我始終認為一段感情真也好假也好,假如一開始就投入了猜忌,又何必開始?假如連感情也要步步為營,那我不如一輩子跟生意結為連理。但顯然,我不喜歡這樣的假如。你盡可以非議我的人品,但也僅止于是對我。請不要侮辱我的愛人!”
又一次的不歡而散,話更絕,心已堅,兄妹相阋,背道而馳,越離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