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李慎(下)

三月中,雖說入了春,長安城裏大清早的小風還是涼飕飕的。

李慎打月河邊回來,順路去素心齋,打包了幾樣海棠喜歡吃的素齋小菜。對海棠這位名義上的妻子,他一直不知該如何與其相處,也許在外人看來,他一走兩年,将對方一個人留在長安,是薄情之極……但事實上,不是他不想帶她走,是她不願意。

連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說起來還真有點小傷感。

他開着車回到東城,停在自家門口,然後拎着餐盒進去找人。院子裏幾棵桂花樹開的正旺,滿庭飄香,李慎在游廊上走着,順手折了一枝,別在口袋縫隙裏。他在心裏揣摩着等下見了人該怎麽開口,這兩年沒見面,感覺比以前更生分了。

結果人不在。

李慎将院子裏裏外外找了個遍,腦子有點懵,這大清早的,海棠能去哪?總不至于是能心靈感應,知道他要回來找她,專門躲出去了吧?正好副官遲了一步也跟回來,被他抓住問海棠的行蹤。

副官眨巴眨巴眼,說爺您不記得了?今兒十四號啊。

十四號?

副官見他還是沒反應過來,只得解釋道:“今天是滌心日,夫人一大早就去會堂了。”

每月十四號是光明會的滌心日,海棠要去會堂做一整天的自誡——李慎終于想起這茬,難得他心血來潮想要獻個好,卻是找錯了時機。

他無聲嘆口氣,擡手将餐盒塞進副官懷裏,讓對方拿去吃。有些事情錯過了也是沒辦法,他已經過了一味強求的年紀,不是什麽因緣都能開花結果,更沒有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的道理……也只有順其自然了。

他正走神千萬裏,就聽外面院門叫人拍的山響,副官趕忙小跑去應門,沒一會,領着個人走進來。

能不經通報就領進來的人,自然是熟人。

來人一身庚軍最新款的制式禮服,大衣領口別着枚金色的鎖鏈長刀徽記,斯斯文文一張臉,逢人帶着三分笑,叫人看了很容易便心生好感。他走到李慎面前,張嘴就是抱怨:“你這怎麽連個門房都沒有?害我在外面站了半天,手都拍紅了。”

李慎笑一笑,将餐盒遞給副官,領着人往前廳走,口中淡淡道:“這都什麽年代了,進不來你就打電話啊。”

“嘿!你那電話什麽時候能打得通了?次次都是服務區外。”來人斜一眼李慎,沒好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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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慎還是笑,沒接話,這人名叫李西風,乃是庚軍現任外交主管,與他是同期進的庚軍,同屬元老級人物,兩人年齡相仿,既是同僚也是狐朋狗友,關系不是一般的鐵。

兩人在前廳落座,副官泡了茶送進來,又很是自覺的退出去。

李慎扭頭問人:“找我什麽事?”

“沒什麽事。”李西風端起茶杯喝一口,“聽說你回來了,就過來看一眼。”

李慎信才有鬼,等着人下文。

果然就聽李西風問:“虹島那地方有什麽好,能值得你一留就是兩年?”

這就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了,李慎笑,答曰,空氣好,人少,清閑。

李西風也笑了。

“聽着您這是厭倦了花花世界,避世隐居去了……那您還回來做什麽?”

李慎皺一皺眉,擡起頭,正好迎上對方望過來的視線。

“半句話沒有,一走就是兩年,撂下那麽大個攤子,你真當沒人有意見?我說李慎,你也不是小孩了,別那麽任性行嗎?說走走,說回來就回來,你把庚軍當什麽了?別說我沒提醒你,你這次回來,把你那臭脾氣收一收,少得罪點人,這兩年要不是大帥護着你,你那職位早就被撸了……現如今不比當初,庚軍家大業大了,什麽腌臜事就都冒出來,你留的把柄太多,到時候連大帥也護不住你……”

李慎笑着打斷他,道:“是誰要搞我?你報個名出來,我去找他談談。”

李西風被梗的說不出話,他那副賴以謀生的好口才在李慎面前純屬白搭,跟這厮根本講不通道理。

“得。”李西風深吸口氣,拍拍屁股站起身,“我也懶得跟你講了,慶典是中午十二點,你記得別遲到,就這吧,我走了。”

李慎将他送到廳門口,到廳口,兩人不約而同停住腳。

“不管怎麽說……”

李西風轉過身,目光在李慎面上巡梭片刻,突然咧開嘴,笑露出兩顆讨喜的虎牙,然後毫無預兆的伸手将李慎抱了個滿懷。

“幹嘛?”李慎有點哭笑不得,正想把人扒拉開,就聽李西風在耳邊嘆口氣,感慨道——

“回來就好。”

………………

庚軍的十周年慶典,可不是一樁小事。

送走李西風,李慎擡手看表,九點快半。這個點動身,到南城差不多十點半,再算上路上堵堵車,那估摸着也要過十一點了。他叫來副官,讓對方去把他那制服找出來。

副官撓撓頭,說您是要哪一套?

作為庚軍最早一批的元老,李慎衣櫃裏的制服有七八套。這些制服見證了李慎這些年的過往,也可說是庚軍一步步崛起的歷史遺物。除了最早那套樣式簡單的作戰服,後面的幾套都大同小異,庚衍喜歡白色,庚軍的制服卻是一齊溜的深黑,這當中自然有原因,也和李慎有關。

“當然是最新的那套。”李慎瞅着副官,臉色很是古怪,“你還想讓我穿哪套?”

副官被看穿了小心思,支支吾吾道:“我就覺着畫白虎那套更好……”

他指的是庚衍辦神壇大典那年,給庚軍幹部們特別定制的禮服,準确來說都不能算是制服,李慎也就只穿過那一次。玄黑的燕貢錦,色彩厚重,不張揚,一尺可值萬金,上面繡着張牙舞爪的白虎紋,那叫一個霸氣紮眼……穿出去純屬找事。

“阿寶。”李慎語重心長的教育副官,“跟你說了多少次,做人要低調。”

副官小雞啄米似得點頭,心裏默默吐着槽,小跑去把李慎要的那套制服取來,伺候他穿上。與方才李西風一般無二的黑色制服,穿在李慎身上,那感覺就完全不同。副官将金色的鎖鏈長刀徽記小心翼翼別在李慎領口,又給他理平衣擺,末了左右看一圈,不太滿意。

李慎沒覺出哪有不妥,擡腳就要往外走,被副官死活拉住,讓他坐下來,重新把頭發梳一下。

“我又不是去相親,搞那麽仔細幹嘛?”李慎很是不耐煩,但拗不過副官,還是乖乖在矮凳上坐下。副官去左挑右撿的選了只金簪冠,一邊給李慎戴上,一邊口中念叨着:“做人低調是沒錯,但您這都低調了兩年,再不高調一回,恐怕都要叫人給忘了……”

他将簪子定好,拍拍手收工,推着李慎去鏡前立定。

只見鏡中人黑衣配金冠,眉目間盡是冷戾,負手身後,氣态森寒,端的是一派虎狼之姿。

李慎莞爾,自嘲而笑。

………………

長安南城,又叫‘會館區’,是長安城唯一實行出入管制的區域。整個南城邊界上蓋着一圈隔離牆,僅有的幾個出入口設有崗哨,只允許傭兵或者相關工作人員進出。搞成這副戒備森嚴的模樣也是無奈之舉,緣由說來話長,姑且不提。

庚軍的會館建在南城最南角,就是一眼望過去最高的那棟。起樓時庚衍才二十八,現如今已經三十五,穩穩跨過而立大步奔向不惑,就要變成老男人了。他至今未娶過哪怕一房妻妾,也未留下哪怕一個野種,大家都很憂心這事,但還真沒人有膽子去問他是否那方面有難言之隐。

副官開着車,離德勝路遠遠的還隔着三條街,就不得不把車停到路邊,再往前不要說開,連停的地方都找不到。一眼望去入目盡是豪車,開個展覽會綽綽有餘,密密麻麻的大小車輛将路面塞得水洩不通,有些車甚至幹脆停到了路中央。李慎推門走下車,有些感慨的打量着這盛況,想當初輝光現任當主李鐵衣七十歲大壽,也沒見有這般架勢。

任誰恐怕也想不到,短短十年,當初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傭兵團,會成長為如今這般可怕的龐然大物。

李慎沿着街道往前走着,六年前庚軍大舉擴張,将這一片都吞吃入腹,路邊上用高高的圍牆攔着,牆面上每隔幾米就嵌着鎖鏈與長刀的标志,很是醒目。

他走到庚軍會館的大門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聚在這裏,依次送上拜帖,挨個入內。站在門口接待的赫然是李西風這貨,眉眼挂笑喜氣洋洋,跟這個拱拱手,向那個問問好,忙的是不可開交。

李慎擡頭看大門上挂着的黑底金字牌匾,庚軍兩個大字寫的龍飛鳳舞筆力雄渾。這匾,是龔雲寫的,大帥親手挂的,他在底下看着,那一幕幕,宛然如新。

人群中不知何時寂靜下來,一雙雙眼睛投往站在後面的李慎,有驚詫,有好奇,更有畏懼。他們安靜的向兩旁分開,給李慎讓出一條寬敞的通路。李西風站在臺階上,放下手,憊懶的歪頭沖李慎笑了笑。

李慎也笑了。

他擡步打人群中穿過,黑色的制服大衣無風自揚,一身煞氣仿佛令空氣結了冰,所過之處,人皆垂首,安靜如雞。

天下地上殺神,長安庚軍李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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