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浪子封河

從上方俯窺,長安城像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盒子。東南西北四條大道貫穿四大主城區,在這盒子裏又劃出許許多多的小盒子。在這當中東城卻是個例外,它是個圓。

整個東城是一圈繞一圈,最外圍是東陽集,往內是皇家大歌劇院和一溜的酒店群,再往內,則是名揚天下的長安酒棧。作為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之一,長安酒棧區的歷史比這座城還要更為悠久。

到如今,這些酒棧依然保留了舊時風貌,亭臺樓閣,翩翩水榭,占據了偌大一片地盤,為這長安城別添一處旖旎風景。白日裏,游客至此,可以賞景飲酒聽曲看舞,可這裏真正的風景,卻要到夜裏才能一窺究竟。

李慎開車穿過東陽集,将車停進酒棧區外的專用停車場,徒步走進被高檐竹栅圍住的入口。碧翠的竹林遮蔽了視線,隐隐從遠處傳來絲竹雅樂之聲,叫人忍不住想要加快腳步,前去一窺究竟。穿過竹林,入目是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美人起舞,宛如天宮。

這一裏一外便就是兩個世界了。

腳下踏着蜿蜒曲折的青石小路,李慎在風格各異但都美輪美奂的大小樓閣中穿行,沒有哪一家樓館會在自家門口立樁拉客,平白降低了格調。只是當客人偶然一擡頭,總會在樓上露出的窗臺或圍欄旁,捕捉到一兩條一閃即逝的倩影。

這手段到了李慎這,卻行不通。

他在古意盎然的青石路上走着,路兩旁的閣樓上,不時有腦袋好奇的探出來,向外張望。有偶然瞧見了他的,那眼睛頓時就不會轉了,傻傻的望着他打樓下走過,被人拽也不肯收回頭去。

一顆顆腦袋探出來。

有人撫掌大笑,從樓上擲下白玉杯,李慎停步接住酒杯,循聲望去。

他看見一條紅巾順窗而落,嫩藕似的腳踝從閣樓的欄杆裏探出來,輕輕磕在窗沿上,眉眼慵懶的半裸美人伏在一個結實強健的胸膛上,被人摟着半傾出窗臺。摟着她那人有一張懶洋洋的英俊面孔,半倚在窗旁,沖李慎招了招手,用很是欠揍的腔調笑道。

“美人兒,來,上來陪哥哥喝酒。”

如果說有什麽人是敢這麽叫李慎而不必擔心被糊到牆上的,樓上這位正是其中之一。

因為他是封河,浪子封河。

………………

封河比李慎大兩歲,今年三十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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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的封河,哄女人靠一張嘴,哄的人心花怒放被賣了還倒找錢。三十歲的封河,已經不再靠嘴哄女人,任何女人,下至八歲蘿莉上至八十歲老太太,只需要他笑着一眼望過去,就能勾的對方神不守舍,魂牽夢繞。

李慎捏着酒杯被人引上二樓,進了包廂,就見封河懷裏摟着一個,腳邊趴着一個,床上還睡着一個,簡直是糜爛的不堪入目。

他側過眼,看向放在桌上那支桂花,用明黃色的發帶紮着,斜斜插在喝空的酒壺裏。

李慎皺一皺眉。

“方才見你睡得正香,不忍打擾,就借過來用用。”封河拍了拍懷中美人裸背,讓後者帶着人都出去,擡眼打量李慎,“怎麽,見到我不高興?”

李慎揚手将酒杯丢過去,被人笑着接了,他走過去在桌旁坐下,口中沒好氣道:“正經敲門不會,非得搞個花樣,好玩嗎?”

封河一腳踩在椅上,聞言懶懶一笑。

“要不是敲門沒人應,我又何必翻牆?”他伸手将桂花自酒壺取出,指尖微微一轉,那條發帶便輕飄飄飛到空中,打着旋兒落回李慎面前。

李慎拿起發帶,随意三兩下纏到腦後。

“昨天是你們庚軍慶典。”封河磕磕煙槍,往裏頭填上煙葉,眯眼點着火,語氣裏透着點不易察覺的關切:“我沒去,黃沙回來跟我講了。你要是在庚軍待着不痛快,哥這邊随時給你敞着門……”

李慎一愣。

“我勒個去。”他醒過神來,嗤笑道:“現在大漠還沒輪到你當家呢,就想着怎麽挖人了?別逗了,爺可是庚軍的元老級人物,轉投去你大漠,那得有多掉份啊。”

封河端着煙杆的手一頓,擡頭拿眼皮夾李慎,嚴肅道:“沒大沒小了是吧?叫哥。”

李慎呵呵。

倆人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識,後來經楊火星調解,結拜做了義兄弟。楊火星老大,封河老二,李慎最小,排在最後。三人結交于微末,各自有各自的際遇,李慎跟了庚衍,這些年随着庚軍水漲船高,成了長安城響當當的人物。封河同樣不弱,被大漠的老當家賞識,一路做到二把手,現任大漠當家黃沙更是明言過,等他退了,下一任當家就是封河。

唯獨大哥楊火星,懷抱着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在這長安城裏跌跌撞撞,拼死拼活,支撐着一個看不出絲毫前途的火星團。

在這長安城裏,李慎能說說知心話的人,恐怕也就只有這兩位相交于微末的義兄弟了。

“庚衍那個人,我反正是看不透。”封河叼着煙槍,撐着頭打量着窗外,語氣是一貫懶洋洋的,“早當初就跟你說了,你不信,叫人糊弄的五迷三道,還天天跑回來跟我們講他有多好多好,現在知道了吧……人是長安城百年出一回的枭雄,什麽叫枭雄?無情者謂為枭雄,你跟人家講情義,人家同你講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你這道理怎麽一串一串的?”李慎打斷他,很有點不耐煩,“有完沒完了,你擱我這充什麽大頭蒜啊,還成語來成語去的。”

封河叫他噎的一口煙卡在喉嚨眼,險些嗆着。正所謂好話不同賴貨講,對李慎這種聽不進去好話的渾人,只要他腦子裏那根弦還彎不過來,那旁人說多少話都是白搭。封河掂了掂煙槍,真想給人敲醒了,媽蛋這要不是他認下看着走到現在的兄弟,你看他說不多說半個字。

簡直心累,但封河還是沒辦法不說。

“總之,你自個長點心。”他嫌棄道,末了語氣又軟下來,“要是受了委屈,記得來找哥。”

可惜李慎不領情。

“能讓我受委屈,那換了你上也沒啥用。”李慎用一副各種瞧不起的眼神瞅着封河,拍拍屁股站起身,“成了,你自己玩着吧,我走了。”

封河目送他走到門口,左手驀地一揚,只聽奪地一聲,一柄薄如蟬翼的小刀擦着李慎臉頰釘入門框,幾絲斷裂的黑發輕悠悠飄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

李慎盯着那柄小刀,半晌,緩緩扭頭。

“幹嘛?”他平靜的看向封河,問,“要我陪你練練手?”

不待封河回答,李慎開始撸袖子,一邊撸袖子一邊往回走,飛起一腳踹碎了方才坐過的桌子。碎裂的桌板從窗口飛射而出,一個半裸着的人影倒翻着落下來,在下落時還不忘從屋檐上摘下那條吊挂着的紅巾。

李慎挑挑眉,一腳登上窗臺,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人已炮彈般砸到街面上。深灰色的大衣衣擺緩緩落下,他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兒,明黃色的發帶被震落,腦後黑發肆意張揚,說不出的生猛嚣張。

封河站在他對面不足兩米處,光着膀子,将順手拽下來的紅巾充作褲腰帶,在腰上纏了一轉,打個漂亮的死結。

無數顆腦袋被響聲驚動,從樓上探出來。

“別說我欺負你。”李慎左手握住右拳,按壓着骨節,咧嘴笑的惡意滿滿,“你槍呢?”

封河拍拍胯下,戲谑道:“這呢。”

對這種賤人就不該廢話,李慎擡腳往前走,第一步邁出,人還在兩米外,第二步落地,那張英俊的欠揍臉已經到了拳頭前。衆人只見長街上一黑一紅的兩條影子猛一對撞,尚不及眨眼,一條紅巾便上了天。封河一腳勾在料峭伸出的檐角上,雙臂抱在胸前,頭下腳上,晃晃悠悠,很是惬意的笑咧着嘴,沖站在地上的李慎吹了聲口哨。

李慎眨巴眨巴眼,厚底的軍靴在青石板上重重一跺,石磚皲裂粉塵浪起,碎石子崩飛上了天,他人如狂龍席卷而起,深灰色的厚呢大衣張揚着跌落在地,轟隆一聲巨響,那閣樓檐角不複,只剩下一截支零殘破的斷瓦,好不可憐。

紅巾的末擺在半空中搖蕩,進勢已竭的李慎露出八顆白慘慘的牙齒,一伸手拽住那紅巾,将封河硬生生從天上拽下來,抖手便是一拳。險些被拽掉褲子的封河一手提着褲腰,一手攔在臉前,硬吃下這一拳,整個人倒飛出十數米,呈大字形嵌進一座閣樓的金字牌匾,将之攔腰砸成兩段,木屑紛飛,石粉簌簌撲了一頭一臉。

他灰頭土臉的從牌匾裏爬出來,哪還看得出半點風流氣象,抹一把臉上灰土,啐出一口血痰,伸手點了點李慎的臉。

“光天化日的,扒人褲子,你能有點素質嗎?”

李慎點點頭,表示知道:“嗯,下次注意。”

話音未落,塵嚣又起。斷裂的黑木牌匾從天而降,李慎不閃不避一胳膊肘砸上去,匾面寸寸碎裂,只聽一聲輕笑,封河打牌匾後頭冒出來,游魚般繞着李慎轉一匝,轉瞬蹬出六腳。

一腳咽喉,一腳心窩,一腳胯下,一腳膝彎,一腳屁股蛋兒,一腳後腦。李慎一下沒落全挨個正着,在封河踢出最後一腳的時候,閃電般伸手又一次拽住人腰上那根紅巾布,在後者莫可置信寫滿痛訴的目光中,往下狠狠一扯。

長街上響起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夾雜着唯恐天下不亂的歡呼,害羞的姑娘們用手捂住眼,指縫大大岔開,一雙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盯在那長街上公然露鳥的帥哥哥,在下三路來回那個飛快巡梭,臉紅紅耳赤赤,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啊。

李慎松開五指,一截被扯斷的紅巾從他指縫間無聲滑落,墜到地上。

封河默默彎腰提褲子。

氣氛很有點小尴尬。

紅巾布叫李慎扯斷,封河兩手拎着褲腰,直起身來,擡頭掠一眼樓上那烏壓壓的人頭,咧咧嘴,笑的風輕那個雲淡。

他揚聲問:“樓上哪位好心的姑娘,賞條腰帶來?”

紅綠青橙,千條萬條絲帶漫天舞落,長街上下起五彩缤紛的雨,洋洋灑灑遮天蔽日。李慎舉目望去,只見封河站在姹紫嫣紅的絲帶雨中,眉眼間帶着淡淡的倦意,懶洋洋的笑着,伸出手去。

他從萬千條中抓出一條,月牙兒般,鵝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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