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爛故事
副官不知跑哪去了,李慎自個動手沏了壺茶,端回前廳。
名叫王真的年輕人有些拘謹的坐在椅子上,見李慎走進來,趕忙站起身。
“你坐。”李慎沖人點點下巴,洗了洗茶杯,把茶水給人倒上,然後走到對面的椅子坐下。
“你說是為王家的事來找我,買兇的那是你親戚?”
“是我堂姐。”
李慎哦一聲,沒下文,一雙眼靜靜注視着王真,後者微微低着頭,沉默半晌,擡起頭與他對視。
“我是王家旁系,跟這個堂姐沒什麽來往,也是昨天才知道這事。聽說您一定要她償命,家裏的意思是把她送去安樂死,但是我表叔攔着不讓,現在也是鬧得很兇。”
“所以你是來給她說情?”李慎問。
“倒也不全是。”
王真搖搖頭,他面相生的老成,言談舉止也是與年紀不相符的沉穩。
他道:“我是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裏有些話想要跟慎爺您講。”
李慎聽着好笑,問:“你覺得我會聽?”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要是不來,會過不去心裏這道坎。”王真筆直的看向李慎,目光堅定,炯炯有神,“只要不是毫無機會,我總要試試看。”
李慎從鼻孔裏噴出一聲嗤笑,伸手從衣兜裏摸出根煙,低頭點上。
“果然是楊火星那犟驢的徒弟,跟他一個脾性。”他咬着煙說道,語氣中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成吧,你賭贏了,有什麽話盡管說,我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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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明顯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其實也不全是賭,師父說您是真性情的人,我也是這麽覺得……否則您也不會去管這次的事。”
李慎沒好氣打斷他:“別捧我,說正事。”
王真點點頭,面上現出幾許思索,沉吟着開口講述——
“這個事情,要從我堂姐出嫁到黃家說起……”
王家原本是東荒燕國的貴族,因為在政治鬥争中落敗,舉家逃難來中土,至今已有五代。王真的堂姐名叫王續如,她的父親正是這一代王家的家主。她自幼受中土開放的文化熏陶,習文學商,時常去家中的商號幫忙,志向是長大後能像鯉魚姬那樣,做一名富可敵國的女商人。然而彼時王家幾經周折,與祖上曾經交好的黃家重新建立了交情。黃家是燕國的老牌貴族,在國內有很大能量,為了開辟燕國的市場,王續如的父親決定将她嫁給黃家的二公子,用聯姻來鞏固兩家的關系。
王續如自然不願意成為這樣的犧牲品,但她也無法違逆父親的決定,最終只得遠嫁東荒。接下來的日子更加悲慘,黃家是典型的東荒官宦世家,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在家相夫教子。王續如自然是适應不了,而她種種在那邊看來荒唐可笑的思想和行為,也讓她背上了‘瘋女人’的污名。黃家的二公子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對她這個妻子非常不滿意,整日夜不歸宿,在外面花天酒地。單只是這樣也便罷了,問題是兩人成親了三年有餘,仍舊沒有子嗣,這讓重視傳承的黃家老夫人無法忍受。
于是便有了強制行房的下文。
王續如一直打的是不懷孕熬到被休的算盤,态度十分堅決,她這麽搞黃家那二公子也興致缺缺,所以除了成親那一次,兩人便再沒行過房。黃家老夫人得知後,便叫人給她灌了催情藥,逼着兒子與其行房。如此再三,王續如終于懷孕了。
她懷孕後一度想要堕胎,但一方面是被提防的緊,另一方面卻是被肚子裏的孩子喚起了母性。正所謂孩子是無辜的,她無法扼殺掉這條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慢慢的也就認命。這個時候黃家二公子在外面遇見了心頭好,一頭紮進去難以自拔,還公然帶回了家。黃家老夫人最先前還訓斥兩句,後來見那邊也懷了孕,便沒聲了。一時間王續如在家裏成了不存在的人,除了一日三餐還有人送,再見不到半個人影。她也硬氣,不吵不鬧暗中謀劃着想辦法給父親送信,信裏将自己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還很理智的分析了一下自己留在這裏對家中已經起不到任何幫助。結果信剛送出去,她就流産了。
流産的原因很難說,從黃家那邊得不到可信的情報,而流産後王續如的神智就出了問題。在她父親接到信親自去燕國看女兒的時候,見到的就已經是個瘋瘋癫癫蓬頭垢面的傻子。黃家将瘋了的王續如關起來,據說是因為她曾經試圖攻擊那個被黃家二公子帶回來的小妾。王家在燕國的生意根基還不夠穩,王續如的父親不好與黃家撕破臉,只将女兒接回家了事。王續如回來後精神倒是正常許多……
“她一個人住在單獨的院子裏,不跟人說話,也不出房門,就整天呆呆的坐在那裏。沒人能想到她會去買兇殺人,畢竟她看上去真的是傻了,現在還是那樣,問她什麽都沒有用,她好像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李慎手上一根煙已經燒到頭,王真的話也基本講完了。這故事倒沒多出人意料,但李慎聽着,總覺得有些刺耳。
“堂姐她買兇殺人,肯定是不對,償命也是理所應當,反正她如今這樣活着,或許還不如死了的好。只是這世上沒有無端的恨,被她請人殺的那些,也未必是不該死。”
李慎挑起眼,話音有些冷,道:“你來找我,就為了說這些?”
王真搖搖頭。
“我不是對您的做法有意見,我只是……不希望您覺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
“我堂姐,和那位黃家老夫人,都很可憐。”
“但她們都不值得可憐。”
………………
壺裏的茶已經涼透,李慎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入喉,涼沁心肺。
剛才不知跑哪去的副官悄然出現,小跑着湊到李慎跟前,說爺您不是去會館了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李慎瞟他一眼,沒吱聲。
副官瞧出他不高興,小心翼翼問:“怎麽了?是剛才來那小子說什麽了?”
李慎放下茶杯,擡手撐住額頭,淡淡道:“他叫我少管閑事。”
副官登時瞪大了眼,露出憤怒的小眼神,斥道:“誰啊他?這麽大口氣。”
李慎笑。
“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他自嘲道,“我這就是吃飽了撐着多管閑事。”
副官聽的很蒙圈,正想追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見李慎站起身,擡步往外走。
“诶爺,您幹嘛去?”
李慎頭也不回,擲出倆字。
“睡覺。”
這一整天就沒件舒心事,李慎回卧室洗了個戰鬥澡,紮進被窩裏開睡。一覺睡到下午四五點,他餓醒了。
早上就吃了一碗粥,不餓醒才怪。李慎懶洋洋爬起來穿衣服,準備出門覓食。別看這院子買的大,裏面統共就住了仨人:他,海棠,還有副官。他跟副官是沒有做飯這項技能的,海棠倒是會,但問題她只吃素……這日子過的也是糟心。
在隔壁書房幹活的副官聽見響動,放下筆過來找人,一進屋,就見李慎蹲在地上,一手将床腳向上掀起,探着腦袋往床底下望。
“您找什麽呢?”副官問,趕忙走過去蹲下,跟着人往床底望。
李慎吐一口氣,将床腳放下,站起身來,表情很不好看:“海棠給我那發帶不見了,我洗澡的時候摘下來的。”
“那多半還在屋裏。”副官松了口氣,讓李慎靠邊站着,自個挽袖子開始往各個角落翻,然而還是沒找着。
“該不是叫風吹出去了吧?”副官皺眉看向一旁敞開的窗戶,說着話擡步往外走,沒一會他又從外面走進來,托着下巴立在窗口,一副深思的模樣。
李慎說算了,別費那個勁了。話音未落,就看副官右拳一砸左掌心,驚呼出聲。
“我知道了!”
李慎被他吓一跳,困惑問:“你知道什麽了?”
“根據我的觀察和判斷,風是不可能将發帶吹出屋外的,這個距離和風力都達不到要求。而且發帶沒有長腳,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如今我們在屋裏找不到它,只能說明是有某種外力将它帶出了房間……”
李慎走到窗臺旁,探頭出去,目光掃到外面窗棱上別着的某物,伸出手将其摘下。這廂副官還在專注推理:“發帶失蹤這段時間,您就在房間裏,所以不可能有活物進來,也就是說,這股外力肯定是某種神秘而不可知的存在,譬如說……您夢游了。”
李慎手上拿着支桂花,花枝上穿着張折疊起的紙片,聞言他默默将桂花插到副官腦袋上,然後展開紙頁,上面用相當潦草的字跡寫着短短一行話——
【折君花一朵,倚月樓上歸。】
副官摸着腦袋上的花枝,歪着腦袋湊過來看。
“……采花賊?”
“采你妹。”李慎沒好氣丢開紙,擡眼看向窗外陽光燦爛的世界。
“這分明是神經病蹦回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