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命運的惡意

長安城,東郊,白葦渡。

渭水西起鳥鼠,東至潼關,這一條自西向東貫穿了整個中土的大河,曾經是中土繁榮的大命脈。千年前,傭兵王李三多在渭水旁興建起長安城,也正是看中了這條渭水的重要性。時至如今,雖然這條河的重要性已被大大減弱,但在豐水季節,廉價的河運仍然是不少客商運輸貨物的首選。

因為長安城是傭兵公會的自治領,所以在領地內的河道修繕也是由公會負責維護。這些工作都以任務的形式向外發放,酬勞自然不高,但貢獻值卻很可觀。公會的貢獻值不僅是用來提升等級,更重要的是可以享受到一系列福利:比如公會倉庫的貢獻值兌換,執行任務的特殊服務等等。對許多囊中羞澀的低等級傭兵而言,高報酬的好任務很難接到,還不如做一些貢獻值高的雜務,用貢獻值去公會倉庫裏兌換所需的裝備。

修繕河道這種任務,也是很搶手的。

忙碌了一整個上午,穿着公會發放的防水工作服,渾身淤泥和臭味的傭兵們三三五五坐在河邊,吃旁邊手推車上十幾塊一個的廉價盒飯。公會派來的監督官也坐在一旁的樹蔭底下,手上捧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廉價盒飯,擔任監督官同樣是任務,只不過接取的要求比較高,必須是信用度和等級都達到一定标準的傭兵才行。像這樣的任務,一般都是給已經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家夥幹的,不過此時坐在樹蔭下面吃盒飯的這個男人,還遠遠沒到被稱作老家夥的歲數。

他飛快将盒飯扒完,拿起放在身邊的水壺喝了幾大口,臉上現出舒爽的神情。監督官并不是什麽清閑的活計,指望那群年輕人能自發自覺認真幹苦力活,純粹是做夢,而他的酬勞就是要看任務的完成程度,所以是個既得罪人又不好幹的工作。

盤算着午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樹蔭下的男人站起身,正要招呼傭兵們開始工作,就聽撲通一聲,有人掉進了河裏。

是個……少年。

這一段的河水并不深,稍微會點水性都淹不死,掉到河中的少年似乎是想要過河,努力撲騰着到了河中央,後力不濟的樣子,開始往水裏沉。傭兵們坐在岸邊看着,沒人動,就那麽看着少年一點點掙紮着沉下去。

那一張張還很年輕的臉上,有的只是麻木和漠然。他們曾經的熱血的激情都已被這座城的殘酷現實給榨幹,而曾經他們像這個少年一樣拼命掙紮時,也沒有人沖他們伸出過手。

一道身影躍入河中,在河中心濺起巨大水花,又拎着少年跳回了岸上。

是監督官。

少年捂着喉嚨痛苦的趴在地上嘔吐,監督官一言不發的低頭看着他,半晌,出聲讓傭兵們開始幹活。

“……謝,咳咳,謝謝。”

少年面色痛苦的爬起身,開口道謝,然後踉跄邁開腳步,搖晃着往城內的方向而去。沒走兩步,整個人又摔倒在地,捂着腰蜷縮成一團,痛苦的用頭撞地。淡淡的血腥氣從他身上飄出,有猩紅的液體從被捂住的地方溢出來,一滴一滴落到草地上。

不遠處的路面上響起剎車聲,車頭一角嵌着一只被鎖鏈纏住長刀,是庚軍的團徽。兩個穿着庚軍制服的傭兵從車上走下,來到少年面前,其中一個蹲下身,扳起他的臉仔細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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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

說話的傭兵一把拎起少年,而他的同伴則淡淡看了眼就站在旁邊的監督官,微微點了點頭。

監督官沒有反應,只看着被拎起的少年,而後者也正用充滿祈求的目光望着他。

他沉默的移開視線。

“求你……”

眼看着就要被帶走,少年驀然嘶啞的喊出聲,他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就被拎着他的傭兵重重一掌切在後頸,打暈過去。

監督官向前踏了一步。

兩名庚軍的傭兵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沖監督官開口道:“楊爺,您認識這小子?”

“不認識。”監督官搖頭道,“別叫什麽楊爺,我擔不起,叫楊火星就行了。”

“您太見外了,長安城裏誰不知道您跟我們慎爺是過命的兄弟……今天這事,麻煩您就當沒看見,我們也好回去交差。”

楊火星沒接話,半晌,點了點頭。

去河裏救人是順手而為,但要為了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得罪庚軍,就純粹是腦子有病。況且庚軍也不會無緣無故抓這少年,貿然插手,後面就是無盡麻煩。他撐着一個火星團已經耗盡心力,實在是沒有餘力多管閑事。

兩名傭兵拎着少年離開,楊火星移開視線,正午的陽光打在身上,卻無法令人感到溫暖。

……有什麽東西在草地上隐隐反着光。

那地方剛才少年趴過,應該是從對方身上遺落的。楊火星走過去蹲下身,将掉在草地上的物件拾起。這是枚做工頗為精致的玉佩,刻得是龍鳳呈祥的圖樣……那朵祥雲上被人用小刀刻了兩個字:星,鈴。

楊火星怔然注視着那兩個字,不可置信的用手指輕輕在上面摩挲。

他霍然起身。

庚軍的兩名傭兵已經回到車旁,帶着少年上了車,坐在駕駛座的那人正要發動車子,身旁的車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硬生生扯下。

“我有個問題要問那少年。”楊火星探進身,表情很平靜,“麻煩通融一下。”

被他按住肩膀的傭兵只覺得肩膀上好似壓了一座山,不由暗自心驚,外界有關楊火星的傳聞不少,他的楊氏開天法可謂人盡皆知,但有關他本人的實力,卻很少有人清楚。

楊火星也并沒等人回答,徑自去将後車門拉開,把少年從車上抱下,放到路邊,将其叫醒。

他舉着玉佩在少年眼前,開口問:“這是你的?”

少年還有些不太清醒,愣了半晌,才露出古怪的神色,反問楊火星:“你就是楊火星?”

楊火星點點頭。

“我娘給我這枚玉佩,讓我去找你。”少年一眨不眨的盯着楊火星,蒼白的面孔上表情無比複雜,“她說你才是我親爹。”

楊火星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少年撐着身體想要坐起來,他才開口問:“你娘呢?”

少年神色冰冷。

“死了。”他扭頭看停在一邊的那輛車,還有車旁的那兩名傭兵,語氣并不如何激動,卻冷入骨髓,“我全家,都被他們殺了。”

他聲音雖然不大,但以那兩名傭兵的耳力,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他們頓時面色微變,警惕的看向蹲在少年身前的楊火星。

楊火星低着頭,沉默将玉佩攥入掌心。

“人,我帶走了。”

他将少年抱起,轉過身看向庚軍的兩名傭兵。

“勞煩跟庚帥說聲抱歉,若還有什麽問題,盡管來找我罷。”

………………

同一時刻,李慎正在吃面。

紅湯素面,配料除了兩根青菜,再無其他。然而這簡簡單單的一碗素面,價錢卻是貴的吓死人,至少王真在打開菜單的時候,是好半天都目瞪口呆。

“爺?您怎麽了?”

李慎捏着筷子,眉頭皺得老高,整個人維持着夾着面條往嘴裏送的姿勢,停在那裏。半晌,他放下筷子,摁住眉心。

……這種感覺。

不陌生。

母親死之前,與雲響空決戰之前……在極其糟糕的事情發生前,像烏雲一樣籠罩全身,莫名其妙,毫無由來,但又準确無比的——來自命運的惡意。

他久久沉默不語。

如果還有什麽是近在眼前的糟糕事,那無疑就是他快死了。如果是想提前告知他自己的死亡,倒也不算是什麽意外。對于這事,他從來就沒抱過僥幸。

——但被這樣明确的告知,還是有點不舒服。

在副官擔憂的目光中,李慎終于有了動作,他夾起已經涼掉的面條,沉默的吃着。即便是百年老店的招牌紅湯素面,涼了之後味道也不怎麽樣,李慎沉默着将一碗面吃完,擡起頭看看副官,又看看一旁的王真。

“下午還有什麽安排?”他問。

“還有二十六家。”副官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臉色,猶豫道,“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咱們今天就先回去吧。”

李慎搖搖頭。

“時間不多了。”他淡淡道,“盡快解決吧。”

說是盡快,實際上卻并不順利,二十六家裏有近半人去樓空,顯然是得知消息提前躲了出去。對這些用行動證明肯定是心裏有鬼的,李慎也懶的親眼确認了,直接讓副官通知林國動手。留下來的那些也并不是束手待斃,可謂招式齊出,玩苦肉計的,賣慘的,請靠山的……叫随行的王真大開了一回眼界。

折騰到天黑,回程路上,李慎靠着椅背打瞌睡,一雙眼閉上了簡直不想再睜開。副官開着車,小聲讓王真給人蓋上件外套,王真點點頭,把自己的外套脫下,轉過身隔着椅子伸長手臂,輕輕把外套蓋到李慎身上。

松了手,他有點怔忡的望着那張寫滿疲倦的臉,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再怎麽強大,也終究是個會累,會疲憊的人啊……

車廂裏突然響起刺耳的嗡鳴聲,将正在發呆的王真吓了一跳,聲音從李慎的衣兜中傳出,他閉着眼睛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舉到耳邊。

“喂。”

手機的另一端,響起庚衍平靜的話音。

“有事找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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