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父與子(下)

去醫院的路上,楊火星一直很沉默。

榮虎趴在對方背上,閉着眼咬緊牙關,鹹澀的血味在嘴裏翻湧,胸口仿佛被紗布塞住,煩悶異常,難受的想吐。他悔恨于自己的莽撞,但卻更加惱恨楊火星的無能——被人打了耳光,卻居然就那麽灰溜溜的滾了。

他對這個所謂的親生父親失望透頂,心底裏不願意承認的,想要依靠對方的念頭,也像水泡一樣被毫不留情的戳破了。

又到仁心醫院。

長安城的大型醫院裏,這一家是公認的口碑第一,醫療水平也是一流,美中不足卻是收費太高,一般民衆承受不起的那種。所以來這裏看病的大多是傭兵,畢竟自設醫療部是頂尖大傭兵團才有的福利,算算賬就知道了,場地,醫護人員,設備,都不是一錘子買賣,每一樣的維持費用都叫中小型團隊望而卻步。

醫院門口,楊火星停下腳步,有些詫異的看向站在不遠處與人說話的李慎。後者擡起頭也看見了他,同樣面帶詫異,很快便走過來打招呼。

“你來這幹嘛?”楊火星問。

李慎将手搭上身邊王真的肩膀,笑道:“他母親在這住院,我陪他過來看看。倒是你怎麽了?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楊火星搖了搖頭,微微側身露出背上的榮虎,李慎看清榮虎的臉,面上笑容無聲退卻。他将視線移回楊火星臉上,皺眉道:“你新收的弟子?”

“我兒子。”

榮虎睜開了眼,看向站在對面的李慎,他想看看這個殺父仇人臉上是什麽表情。楊火星與李慎是過命的兄弟,長安城人盡皆知,榮虎,當然也知道。

他譏诮而冷漠的看着李慎,想看看對方會做什麽,當着楊火星的面,又能做什麽。

李慎什麽都沒做,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好像聽見了個天大的笑話。

“別逗。”他目光炯炯瞅着楊火星,掀了掀嘴唇,“你哪來的兒子?天上掉下來的?”

楊火星笑了,笑容中摻雜着苦澀,點點頭,低聲道:“還真是天上掉下來的。”

李慎看着楊火星,楊火星也看着李慎,他們認識的不是一天兩天,還要更早在李慎認識庚衍之前。如果當時楊火星就成了火星團,說不準李慎現在腦袋上頂的就是火星團的名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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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了那麽久,有些話,真的不需要說出口。

“我帶王真先上去了。”李慎道,目光從楊火星面上移開,落在榮虎臉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就收了回去。

再看的久一點,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

目送李慎帶着王真離開,楊火星沉默邁開腳步,身後手臂将榮虎向上托了托。

“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跟你做朋友?”榮虎突然開口問。

楊火星腳步頓了頓。

“不是朋友。”他糾正道,理所當然而又無比平靜的。

“是兄弟。”

………………

回到南城,楊火星帶着榮虎回了屋,給他收拾行李。

幾件換洗的衣服,路上的幹糧,還有一些錢。榮虎看着這些東西,問楊火星要帶他去哪。

“送你離開長安。”楊火星把包袱的四個角系好,拉出背帶,頭也不擡道。

榮虎皺起眉,道:“我不走。”

“你必須走。”楊火星回頭看着他,“你不适合留在這裏,也不适合做傭兵。”

榮虎無聲瞪大了眼。

“你說什麽!?”他憤怒的叫出聲,“嫌我給你惹麻煩了?要趕我走?”

楊火星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反駁,像一座沉默的山峰,無可動搖。

榮虎驀然漲紅了眼,扭頭跑了出去。他右手打着夾板,捂着腰,跌跌撞撞跑出火星團的大門,一頭撞上正在門口徘徊的王真,後者有些吃驚的看着他。榮虎狠狠抹了把眼,繞開對方繼續往前走。

王真注視着他的背影,半晌,扭過頭與出現在門口的楊火星目光交對。

“……師父。”

楊火星點了點頭,沖他招招手道:“進來吧,有什麽事嗎?”

王真猶豫着站在原地,半晌,有點生硬的扯出張笑臉,問:“沒事,師父,剛才那是怎麽了?”

“嗯,說了他兩句,氣跑了。”楊火星走下臺階,站到王真面前,伸手按住其肩膀,“在小慎那過得怎麽樣?還習不習慣?”

“挺好的。”王真努力笑着,故作開心道,“今天去看了母親,病情已經控制住了,很快就能好起來,都挺好的……”

楊火星看着他,嘆了口氣,道:“你心裏有事,不能跟我說嗎?”

“師父。”

王真動容的喚了聲,嘴唇有些顫抖,卻是半天沒有下文。他怔怔看着楊火星,良久,一字一頓道:“我會努力變強,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但我一定會變強,比您,比慎爺,都更強。”

“請您等我。”他認真的給出承諾,“我一定會回來,到那時,請您把火星團,交給我。”

………………

榮虎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着,這偌大的一座長安城,竟無處是他的容身之所。

……就連楊火星也要趕他走。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原本他是榮家的小少爺,結果一天之中,先是親眼目睹了父親被人将頭顱撕下,血淋淋的那一幕已成他畢生的夢噩。接下來,一家人亂糟糟的搶奪財産,原本親切和善的叔舅姨婆,指着他母親罵她是妖孽喪門星,要将他們母子趕出去。

然後庚軍的人又來了。

所有人都死了。

被趕出家門的母子倆幸運的躲過了這一場殺戮,他們就躲在不遠處的街角,渾身發抖的看着那些人在原本的家中瘋狂殺戮,本來他們是能跑掉的,但是那些王八蛋親戚死也要拉他們母子下水,他娘為了讓他逃跑,主動出去引開追兵,可他還是被對方擲出的小刀刮傷了右腰。他拼命逃跑,攥着母親給的玉佩,拼了命去找那個叫楊火星的親生父親。

他找到了楊火星,他活下來了。

活着幹什麽?當然是報仇。

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榮虎捂着腰靠着圍牆在路邊坐下,渾身的傷口都在隐隐作痛,他咬牙忍着,擡起頭眺望蒼藍無盡的天空。

楊火星是個沒用的孬種,他要報仇,靠對方是不可能的。他必須得想辦法,想辦法變強,無論如何,不擇手段。如果非要給心目中的強大找一個明确參照的話,浮現在他腦海的居然是那個,一手拎着他父親頭顱的家夥。

那個叫李慎的家夥。

強大,冷酷,張狂,不可一世……叫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在其面前連大氣也不敢出,榮虎想成為那樣的人。

“榮虎?”

突如其來的話音打斷了榮虎的思緒,他警惕的望向聲源處,只見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正站在那裏,那張臉,似乎在哪見過?

少年向他走過來,自我介紹道:“我叫王真,是你父親的弟子。”

榮虎想起來了,他見過對方,在醫院,對方跟在那個身邊,沒錯,就是這個王真。

“你不是李慎的人嗎?”他立刻便戳穿了對方的謊言,不悅道。

“我現在跟在慎爺身邊。”王真點點頭道,“但我始終是火星團的人,是楊火星的弟子。”

榮虎不信他。

“我找了你半天。”王真說着話在榮虎身邊坐下,後者立刻往旁邊挪開,不信任是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

王真笑了笑,從懷裏取出一本書,遞給榮虎。

書面很幹淨,用不大的黑字手寫着五個字——楊氏開天法。榮虎遲疑着接過書,翻開看了看。

“這是我剛進火星團的時候,師父給我的,我在上面做了些筆記,還有一些修煉時的心得體會,對你應該有些幫助。”

榮虎聽說過楊氏開天法,這一套開天法前些年在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楊火星免費無償的将它發布出來,誰都可以看,誰都可以學。而且聽說這套開天法的品級很高,對修煉資源的需求卻是極低,簡直是專門給那些沒有好功法好資源的底層傭兵量身定制的。當時還鬧出了很大的風波,據說有許多人都指責楊火星無償發布功法的做法,認為他是邀買人心,還說他是壞了規矩,都這樣做的話,那不是人人都可以不勞而獲了?

榮虎當初聽說這件事時,恨不得為楊火星的做法拍手稱快,但那是無關者的立場。如今他只覺得,對方就是個傻逼。研究出了好功法,用來收買人為自己賣命不是更好,幹什麽要無償的發布出去,好處一點沒有,還反被人罵。

——沒野心的孬種,活該給人扇耳光。

“師父很厲害,能創出這樣一門人人都可以練的上品開天法,等你修煉了就知道,想要寫出這樣一本功法有多難。”王真認真對榮虎道,“我們修煉,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之前的很多功法,也都是前人依照自己修煉的經歷,總結出來的筆記。但是各人的資質不同,體內源脈的情況也不同,想要創出一門任何人都可以練的功法,真的是太難了。”

榮虎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人人都能練又怎麽樣,沒有好處的事情做了有什麽意義。

“我也不想勸你什麽。”王真看着榮虎臉上的表情,拍拍屁股站起身,走到榮虎面前,俯下身。

“我只是想告訴你,師父很強,真的很強。”他注視着榮虎的雙眼,誠懇無比的說道,“有些人的強大并不是露在外面的,你只是還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強。”

榮虎微微一怔。

王真沖他點點頭,伸出右手。

“當你真正知道時,就一定會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無上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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