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寂,然後爆炸

人會在失去中變得更加堅強——導師曾經如此說道。

一直以來,無論遇到什麽,王真都要求自己必須堅強,更堅強一點,更加的……他從心底裏厭憎軟弱,哭泣或者悲傷都是徒勞,必須要更加堅強的去面對,去接受,去解決……他希望自己能變得足夠強大,無論身心,能夠無堅不摧,能夠背負一切。

楊火星是他的憧憬,這份即便到死也從容面對的強大令他無法言語,心中的悲傷一點點溢上來,眼眶發熱,視線變得模糊……很痛苦,但他還承受得住。

“想哭就哭吧。”

一只冰涼的手掌捂住了王真的眼睛,榮虎瞪大着眼睛,直愣愣盯着雨水中已經只剩下一副空殼的戰甲,和拄在地上的墨色長槍。金黃的槍穗沒有被弄髒,也沒有被打濕,依舊在随着雨風微微飄搖,他看着它,有濕熱的液體從竭力瞪大的眼睛裏無可抑制的滾落。

“我不看你。”他緊緊捂着王真的眼睛,用力道,“你哭吧。”

——求你快哭吧。

——我難受的快撐不住了。

聽着榮虎帶着哽咽故作堅強的話音,感受着那只手上無可抑制的顫抖和幾近失控的力道,王真突然就明白了——不願意面對自身的軟弱,又何嘗不是軟弱?

他合上眼,微笑着流下眼淚。

既然如此,便去面對。

………………

雨下個沒完沒了,穿着雨靴披着雨袍的傭兵們忙碌着打掃戰場,大佬們站在一邊,扯淡。

“賠償金怎麽算?大家平攤?”

看着眼前樓倒屋塌的狼藉場景,火鳳的王紫雲爽快的抛出問題,任務是分開發的,酬金的問題倒是不用糾纏了,只不過搞成這副模樣,賠償金也不會是個小數字。要不是怕人跑了,他們肯定不會選在城裏開戰,這年頭賺點錢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這破壞主要是楊火星造成的,先看看他的遺産能不能抵消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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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忠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高一打斷,他笑得很誇張,“楊火星還有遺産?你逗我啊,我看就從他的懸賞金裏扣吧,如果還有剩的,我們幾家平分。”

這建議倒是挺中肯,楊火星身上唯一值錢的也就是他那顆腦袋了,這樣也省得各家為了懸賞金扯皮,不過還是有人有不同意見。

“懸賞金我可以放棄。”被屬下從泥石堆裏挖出來的少年路蒼臉色依然蒼白,淡淡開口道,“我要他的遺物優先挑選權。”

遺物?

衆人面色各異,能站在這的都不是蠢人,楊火星的遺物裏,最有價值的莫過于那些筆記和手劄,畢竟是研究出楊氏開天法的奇才,如果能得到他的筆記,對各家的功法研究定然有所裨益。

“依我看還是共享吧,挑出有價值的各自抄錄一份,不就結了?”王紫雲道,說着話看向站在身邊一言不發的黃沙,在這裏她的話語權是最弱的,如果路蒼堅持要獨享,單憑她一個人的反對也沒有用,所以必須得尋找同盟才行。

黃沙低着頭站在那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對她的目光全無所覺,毫無反應。

“我也贊同共享。”輝光杜忠開口道,“我會安排人暫時封鎖火星團的會館,清點楊火星的遺物,你們可以派人在場監督,沒有異議吧?”

雖然這話聽着不太舒服,但至少還算講道理,包括路蒼在內都沒有異議。該扯的淡扯完了,折騰了一晚上,差不多也該結束了,衆人各自離去,走之前,高一左右看了圈,問黃沙:“你看見戰鷹的艾維嗎?剛才好像就不見了?”

黃沙一直很沉默,到這時,才擡眼看向高一,用絲毫不掩嘲諷的口吻道:“随他吧。”

高一微微一怔,擡手抓抓頭發,張口罵了聲娘。

被兩人談論的戰鷹艾維,此刻正一個人在長街上走着。他身上原本幹淨漂亮的戰甲,此刻已經變得破破爛爛,楊火星打斷了他渾身一百零六根骨頭,卻沒有取他的性命。

二十年前,他不如楊火星,二十年後,他還是比不上對方。

二十年前,他是大師兄,楊火星是小師弟,一開始也曾兄友弟恭,甚至有同門嫉妒楊火星的天賦,對其暗中使絆,他還幫着回護楊火星,替其主持公道。直到那一天,師父在五十歲壽宴上,宣布要将獨生女嫁給楊火星,也是變相認定了對方的繼承者身份,他才頭一次正視這位小師弟,心生嫉恨。

他開始百般打壓楊火星,在團中孤立對方,甚至派人假意與楊火星交好,引誘對方吃喝享樂,消磨鬥志……他的努力沒有白費,楊火星被引誘去酒棧,看上了那個妓女,也因此失去了一切。

他成功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迎娶師父的女兒,繼承戰鷹團,聲名鵲起,志得意滿——那是他一生中最風光也最舒心的日子。

然而又是楊火星,讓他從風光頂端跌進地獄。師父跟老婆那不名譽的死法,或許旁人能虛情假意的安慰說是殺手的惡作劇,他卻無法借此欺騙自己,一直以來的種種端倪和不對勁,都在告訴他什麽才是真相。這成了他的心魔,叫他從那時起,每日每夜備受折磨,甚至害得他無法精心修煉,境界原地踏步,多年未有寸進。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施刑者的真實身份傳進他耳中時,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放聲狂笑。

挫骨揚灰亦不足以洩憤,他要讓楊火星跪在腳邊,哀求道歉,然後再毫不猶豫的将對方珍視的東西通通毀滅,欣賞對方痛不欲生的慘狀……他本來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但是命運并沒有按照他的劇本來演,又一次讓他失望,乃至絕望。

楊火星成了半步神壇,還是半步神壇中的巅峰,而不過一個照面,就将他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他又成了笑話。

……為什麽?

既然這世上已經有了他,為什麽還要造出一個楊火星,處處與他作對?如果沒有楊火星,他這一生,本該是一帆風順……

他想不通,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為什麽?啊?為什麽!?

長街的盡頭,昏暗路燈下,失去了主人的長槍和甲胄伫立于原地,少年們相互攙扶着,淚流滿面。看着這一幕,艾維無聲而笑。

瞧吧,他這一生的宿敵,死得多麽圓滿,還有人在哭泣……

不可原諒。

………………

中土南部,一艘小型飛空艇正在夜空中安靜行駛。

李慎靠在寬敞的座椅上,身上蓋着條保溫用的薄毯,閉目養神。如果這時副官在他身邊,肯定會貼心的弄點夜宵來給他緩解飛行的不适感。不得不說,李慎這幾年真的是被副官給慣壞了,想當初他跟一兩百人擠在小小的運輸艇上,抱着刀靠牆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坐着這舒适的座椅,身邊也安安靜靜,卻是各種不舒服,難以入眠。

養尊處優的确是消磨鬥志的一大利器,可惜李慎自個還沒意識到。

他正在想楊火星的事。

楊火星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實在不對勁,那小子要是将來找他報仇,他還能殺了對方不成?簡直想起來就心煩。

李慎擡起手撐住額頭,有些煩躁的睜開眼,向一旁的窗戶望去。外面似乎是下起了雨,雨聲在密閉的艙室中幾乎微不可聞,但以李慎的耳力,想聽的話,自然聽得見。

他靜靜的聽着雨。

在虹島的時候,他經常坐着發呆,一下就是一整天,感覺時間過得飛快。然而回到長安,似乎每一分鐘都變得漫長,不過是短短的幾天,發生的事情卻像是過了一年那麽多……如果非要他在這兩種狀态中找到一個平衡點,那麽大概就是像這樣安靜坐下來的時候。

李慎突然皺起眉。

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只見不遠處的空中炸開了三個顏色各異的光團,是緊急聯絡用的信號彈。而很快,在空艇的另一側也炸開三朵光團,這就不會錯了,對方的目标就是這艘空艇。

他站起身,向前方的駕駛艙走去,雖然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麽,但既然有情況,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李慎拉動門把,第一下沒拉開,門從裏面反鎖了。他毫不猶豫用力将門硬生生扯開,随即便嗅到了血腥氣,入目的是倒在駕駛座上的駕駛員,和站在一旁手上握着帶血小刀的空艇長。

迎着李慎冰冷的視線,空艇長居然沖他咧開嘴,露出了奇怪無比的笑容。

“光明在上……去死吧!!”

巨大的轟鳴聲驚醒了山林中沉睡的栖鳥,它們拍打着翅膀飛出林端,在驟然變得明亮起來的天空中穿梭。

無數帶着火光的碎片從天空中四散而落。

空艇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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