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有些悲傷
星光與月亮都不存在,只有灰黑的雨水一直落下,凄冷的風在耳邊萦繞,整個世界似乎都變成了沒有色彩的圖畫。
狼狽的用四肢支着地面,榮虎也不知道自己在嚎叫着什麽,他迷茫的注視着跌在不遠處的王真,無意識的向對方移動。
……喂,別開玩笑了。
他手腳并用的爬到一動不動的王真身邊,用被泥水染髒的手掌去觸碰對方的身體,顫抖的手指停在那個被貫穿的破洞上方,無法落下。被破開的戰甲上濺滿了殘碎的血肉,足有兩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橫亘在胸膛上,裏面殘破的內髒亦清晰可見。
不成調的嗚咽從榮虎喉頭溢出,他顫抖着抓住王真垂落在身側的手臂,垂下頭顱,失聲痛哭。
“忠心可嘉,可惜跟錯了人。”
冷冰冰的話語從頭頂傳來,榮虎渾身一震,豁然扭過頭,看向站在身後的人。他竭力瞪大眼,試圖看清楚對方的臉,就是這個人,就是這身白色的戰甲,他死也不會忘記,就是對方突然出現,殺死了王真。
“哼。”
似乎是注意到榮虎充斥着仇恨的目光,對方不屑的發出一聲冷哼,俯身伸出手抓向榮虎的腦袋。榮虎本能的想要閃開,身體卻根本來不及動作,只能死死盯着那只看似緩慢的手向自己頭頂落下。
一滴包着血液的雨水落到他臉上。
毫無預兆出現在眼前的身影宛如一座沉默而恐怖的火山,令人窒息的殺意幾乎塞滿了整片空間,被一拳擊中太陽穴的白甲人踉跄着向旁歪倒,又被重重一膝頂上小腹,整個人平平向上飛起。
像是一場被放慢了無數幀的畫面,玉鋼打造的墨色長槍割開了連綿如瀑的雨簾,紮、刺、撻、抨,不斷擊打在浮于半空的白甲人身上,最後以同樣的方式在同樣的位置,自前胸而後背,狠狠貫穿。
時間輕飄飄向後走了一秒。
啪的一聲輕響,接着是無數聲,一團又一團爆裂的血霧綻放在空中,被從天而降的雨水擊碎,散碎成一地血腥。噼裏啪啦的金屬碎裂聲随之而起,有無數細小的白色碎片從半空中碎落,迸濺起地上的泥水。
一團看不出本來模樣的血肉墜回地面。
榮虎怔怔擡着頭,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平凡又普通的五官,細小的血痕從其眼耳口鼻中蜿蜒而出,像是一道道猙獰的疤痕,混雜着不容錯認的冰冷殺意和冷酷至極的眼神,令他看起來無比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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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火星低下頭,咳出一口夾雜着內髒碎片的血沫。
他抹掉嘴上的血跡,在王真身旁蹲下,伸手将對方的戰甲從胸口的破洞處硬生生撕開,謹慎的用手指刺激着對方傷口周圍的源脈,一點一點把屬于自己的源能輸入進去……雖然微弱,但王真的心跳并沒有完全停止,凝結于心髒內的源晶仍在頑強的維持着他的生命。
一只手伸到楊火星面前,平攤開的掌心中靜靜躺着一支最頂級的戰場急救劑。
楊火星擡起頭,看向沖他伸出手的黃沙,然後毫不猶豫的拿起針劑,拔開注射口,紮進王真側頸的動脈。一管急救劑全部注入後,幾乎是立刻,王真的胸口開始自然起伏,恢複了呼吸。大概數秒後,他的眼皮動了動,向上睜開。
他看見了楊火星。
“別說話。”楊火星用手掌堵着他胸膛的傷口,向內輸入着源能,“保持住意識,馬上送你去醫院。”
王真虛弱的眨了眨眼,然後緩慢的,笑了。
他艱難的搖了搖頭。
“……西門,有人…接應,暗號……折柳。”
他看着有些吃驚的楊火星,又看了看跪在身邊滿面緊張的榮虎,露出了舒心而放松的表情,用虛弱的聲音催促道:“……快走。”
“好。”
楊火星如此回答道,卻是猛然低下頭,又嘔出一口血。他有些狼狽的用手背擦着血跡,伸出手摸了摸王真的頭頂。
“我們走。”
他抱着王真站起身,看向站在旁邊的黃沙,後者嘆了口氣,向後退開道路。被遺忘在原地的榮虎怔怔看着楊火星的背影,半晌,才搖晃着爬起身,想要跟上去。
一道利風從他耳邊刮過。
榮虎震驚的瞪大了眼,看着那支霜白色的長槍從眼前飛過,直刺向楊火星的後心。在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空白一片,手卻已經伸了出去,徒勞的試圖抓住那杆槍。
“楊……”
楊火星似有所覺的停下腳步。
雨水在他的身體周圍旋轉起來,結成了白色的龍卷,直沖天際。這如同幻境的景象讓榮虎失去了發聲的能力,而在他的視線中,楊火星的身影被隐沒于飛旋直上的漩渦,就像是要随着它消失一般。
追着黃沙和楊火星兩人沖出淡藍光幕的王紫雲等人,也怔然停下了腳步。
叮然落地的,是被反彈而出的霜白長槍。
飛速旋轉的雨龍毫無預兆的靜止,轟然向下塌落,在無數飛濺的水珠中,楊火星低垂着的頭顱,緩緩擡起。
他側過身,視線在身後的人們臉上一一掃過,最終定格在半跪于地的那道,渾身是血的身影上。
“我不想殺你們。”楊火星道,“卻不是不能殺。”
在場之人中,有的以為他是在威脅,有的卻也在心中承認他是在述說事實……能夠真正理解他為什麽說這句話的,恐怕一個都沒有。
然而站得最近的榮虎,卻清楚的看見了說這句話時,楊火星臉上的表情。
——那是赤裸裸的嘲諷,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
說完這句話,将衆人的神色收歸眼底,楊火星抱着王真,毫不猶豫的邁步離開。王紫雲等人微微一愣,正要去追,卻被黃沙擡臂攔住。
“不必追了。”
迎着衆人質疑和困惑的視線,黃沙面上掠過一絲黯然,沉聲開口道。
“肉體沒達到神壇的境界,過度使用了神壇的力量,他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不想被拉着同歸于盡的話,就別追了。”
………………
“……師父。”
“嗯,怎麽了?”
“沒……”
“想說什麽就說,別藏在心裏。”
“…去西陸,沒…問題嗎?”
楊火星笑了。
“你都安排好了?”
“…嗯。”
雨水不斷的擊打到臉上,從額頭流進眼窩,又順着鼻梁滑進嘴裏,遠處傳來車鳴聲,還有隐約的喧嚷。道路兩旁漸漸亮了起來,一盞有一盞路燈出現在上空,在深沉的雨幕中安靜的亮着。
“我十六歲到長安,當過乞丐,幹過扒手,給人擦鞋拎包,甚至給妓女拉客,什麽都幹過。”
楊火星的聲音在沙沙的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聽不太真切。
“那個時候,我一心想出人頭地,想遇貴人,學本領,變強,不用再被人瞧不起,被人踩在腳底下……身邊的人也都是一樣,拼了命的往上爬。”
沉默跟在後面的榮虎也聽見了這些話,不由擡起頭,看向楊火星,雖然他知道對方這些話不是跟自己講的,卻還是有一種被看穿了的微妙感受。
“十八歲,我通過篩選進了戰鷹團的預備兵分團,接着被戰鷹團的上任首領維爾德看中,收為弟子,別人都說我是一步登天,倒也沒說錯。跟你一樣,我也将師父維爾德當作最親的人,他待我也如待親生兒子一般,還把女兒嫁給我,我當時真的很感激,為了他可以連性命都不要……”
“但是後來我才明白,他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歡我,看中的只是我的潛力和忠誠。而當我的忠誠受到懷疑時,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放棄我,他需要的是一條對他絕對忠誠,絕對聽話的狗,而将女兒嫁給我,也是為了保護他的家族對戰鷹團的控制。”
說到這裏,楊火星頓了頓,他深吸口氣,又重重吐出,似乎是想把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一并随着這口氣吐出去。
“你看,這長安城裏,滿眼都是狗,要想當人,就要先給人做狗。權力,財富,地位,功法,資源,都被緊緊的握在那一小撮人手裏……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運氣好天資出衆的,會被選做狗,最終同化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運氣不好天資差的,就只能淪為這座城的養料,被壓榨到死。”
王真微微眯起眼,有些認同的點了點頭。
楊火星停下腳步。
“強者生,弱者死,世道如此。”
“可至少,要有條不必做狗,也能當人的路。”
“我這一輩子,都在找這樣的路。”
他轉身看向榮虎,後者沒想到他會注意自己,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楊火星将懷中的王真放下,交給榮虎攙扶住,然後擡起雙手,在兩名少年的頭頂摸了摸。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給你們鋪好這條路。如果要留在這座城,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很艱辛,會遇到很多很困難的抉擇,會迫不得已要做一些違背內心的事情,會有各種的挫折和痛苦必須去面對……”
“我希望你們都能找到自己的道路,無論那在旁人眼中是對是錯,任何時候也不要放棄,無論成敗與否,這一生都算沒有白活。”
楊火星放下手,摘下了背上的愛槍定國。
他拄槍而立,仰起頭。
合上了眼。
雨水落下來,帶着他的身體一并化為散碎的細末,與這天地真正融為一體,再不複存。
——楊火星,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