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生者之哀

丹鳳路七十七號,火星團會館。

半夜裏雨停了一陣,到破曉又下起來,幾名披着深黑雨袍的傭兵守在門外,院子裏靜悄悄的,略有幾分淩亂,昨晚驅逐火星團的少年們時,稍微發生了一點小糾紛。各家來清點遺物的人已經走了一撥,有價值的都已被拿走,尤其是那些楊火星親筆書寫的修煉心得和研究筆記。剩下的不重要的,白天也會有人再來一趟,搬運變賣,這院子本就是楊火星租的,屬于輝光名下的産業。重新整理過後,便會再次放租。

一輛墨綠色的野地吉普從遠處駛來,停在門口。

車門被打開,拎着用髒兮兮外衣包起來的戰甲,封河走下車。他看了眼守在門外的幾名傭兵,走到後座旁,拉開車門,從裏面抱出剛做完手術仍在昏迷的王真,随後,腦袋上纏着繃帶的榮虎也慢吞吞捂着手臂從車上下來。

“封爺……”

眼見封河就要帶着人往裏走,負責守門的傭兵只得欄上來,話音有些猶豫。封河的身份和名氣擺在那裏,與楊火星的關系也是人盡皆知,對方真要進去,他們肯定攔不住,可不攔,沒法交代啊。

“東西搬完了?”封河問,語氣平淡,表情也看不出有什麽激動,“搬完了就走吧,去跟杜忠說一聲,院子我要用,去吧。”

說完,他抱着王真踏上臺階,榮虎背着定國跟在後面,不再理會那些傭兵,徑自進了院子。封河熟門熟路的進了楊火星的卧室,裏頭被翻得有點亂,他繞過散落在地上的書本和雜物,将王真放到床上,扭頭沖榮虎吩咐道:“你在這照顧他。”

榮虎點點頭。

封河走出卧室,沿着走廊進了正廳,在主座下首右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正廳裏除了該有的椅案,并無多餘擺設,門口那兩盆鐵木,還是他上次拎來的。沉默坐了一會,有人從門口進來,走過來低聲向他彙報道:“頭兒,東西在外面了,要搬進來嗎?”

“嗯,把這裏收拾一下。”

封河站起身,擺擺手揮開部下想要攙扶的動作,走到廳外,看着正對着大門外已經被搬下車的黑木棺材。接到吩咐的部下們擡着棺材和靈案等事物魚貫走入大廳,将桌椅挪開,把靈堂設起來。封河站在門外看着,不時捂住嘴咳嗽幾聲,每咳一次,他的臉色就蒼白幾分。

鋪擺完畢,人也走了,封河一個人拖了椅子坐在棺材旁,将包裹拆開,把戰甲一片片取出,重新組裝起來,放進棺木裏。他有一雙骨骼修長,幹淨漂亮的手,這雙手撫摸過無數女人細膩的肌膚,也操持過各種各樣的武器,沾染過無數人的鮮血。

他撫摩着這些戰甲,将上面的污跡一一擦淨。

将最後一片擦拭幹淨,拿在手裏,他扭頭看向門口,面色蒼白的王真正扶着門框站在那兒,也不知站了多久。一雙眼直勾勾的盯着擺放在廳中的黑棺,整個人像是傻了一樣,失魂落魄的。

封河撐着椅子站起身,将手上最後這塊戰甲放進棺木,與其它的部件拼起,扣上卡鈕。他靜靜看着拼好的戰甲,半晌,開口道:“去把燈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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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口的王真好似從夢中驚醒,半晌,擡腳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到靈案前,将放在上面的守靈燈點着。他怔怔看了會那小小的火苗,頹然向下跪倒。封河從旁邊扯了把椅子,放到他身邊,然後将人從地上拉起來,按到椅子上。

“榮虎呢?”

“睡着了。”

封河說着話擡起棺蓋,正要放下,似乎又想起什麽,轉身離開正廳,未多時,手中提着定國回來。将這杆陪伴了楊火星多年的愛槍放進棺內,明黃色的內襯上,便好似真躺着個人,身着戰甲,手持長槍。

封河深吸口氣。

合上棺蓋。

………………

清晨七點不到,一架漆有庚軍鎖鏈長刀标志的小型空艇,落進燕破原。

頭上打着一圈紗布,李慎走下空艇。他披着制服大衣,上身也纏滿繃帶,連兩只手臂也沒落下。雖然報告中只是說輕傷,但在那種情況下,他又沒穿戰甲,全身大面積灼傷也是難免。李慎快步走出起落場,部下追在後面給他打傘,被召回長安的其它人也緊随其後,一行人挾着滿身煞氣進入出口大廳,哪怕是沒認出李慎的也下意識給他們讓開路,副官正等在出口外,見狀急忙迎上來。

“爺……”

李慎冷冷瞥他一眼,便叫他自覺閉了嘴。搭上等候在外面的接車後,李慎仰頭靠到車座上,有些疲憊的對副官吩咐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副官早知他會有此問,便将昨晚的事情娓娓道來,從各大公會接到隐函,到楊火星施刑者身份的由來,再到雨夜大戰,楊火星身死……與李慎從庚軍那邊聽到的基本一致。

“爺,我昨天聯系不上您,也聯系了李西風,但他也沒什麽辦法,我想聯系庚帥,可是……這樣的情況,庚軍也沒法出面,楊爺他……”

副官偷偷打量李慎的表情,見人不像是失去冷靜的樣子,有點小詫異,他本來都做好了面對火山噴發的準備,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慎這麽冷靜,反倒讓他心中更加發慌。

就在副官一顆心七上八下時,李慎突然開口道:“殺人者人恒殺之,當傭兵的,既然是堂堂正正戰死,就沒什麽可怨尤。”

副官愣住,接着腦子裏浮現出無數個問號,他們家爺一定是哪裏不對,不是說李慎講的不對,但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這麽冷靜客觀的看待楊火星的死亡,真的正常嗎?

……他快被吓哭了。

一行人回返庚軍會館,李慎走進一樓大廳的時候,裏面的聲音像是被切斷一樣,所有人都停下來看他。長安城中流傳最快的就是消息,尤其還是同行之間,盡管庚軍沒有參與進去,但昨晚的事情也已經是人盡皆知。

安寧了兩年多的長安城,似乎又要亂起來了。

“李慎!”

李西風從外面匆忙走進來,叫住了正要上電梯的李慎,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看樣子昨晚也是沒能休息。他拉着李慎走到大廳一角,壓低聲音道:“大帥在跟黃沙會面,你先別上去了。”

李慎沒追問這時候兩家首領會面是要談什麽,皺眉道:“我要找林國。”

“你還是先別找他了,我看他也沒工夫理你。”李西風搓着額角,頓了頓,似乎是在措辭,“那啥,封河把戰鷹的艾維殺了,現在事情還沒鬧大,消息也是對外封鎖的……這回弄不好要出大事,你千萬別跟着發瘋。”

李慎‘哦’了一聲。

“封河在哪?”他問。

李西風表情有些古怪的瞅着他,沒答話,李慎從兜裏摸出煙盒,點了一支,咬着煙擡頭道:“說真的……我沒發瘋,也沒想發瘋,你不用擔心。”

李西風心說我信你才有鬼,猶豫了下,道:“他在火星團會館。”

李慎點點頭轉身就走。

“喂!”李西風在後面追出來,沖李慎大喊,“我信你了啊!我真信你了啊!”

李慎咬着煙,頭也不回沖他擺擺手。

候在車裏的副官被李慎一把拎下駕駛座,眼睜睜看着人驅車揚長而去,小心髒瞬間提到嗓子眼。李慎開車直奔丹鳳路七十七號,一路橫沖直撞飙到院門口,甩上車門往裏走。

他走進被布置成靈堂的正廳。

坐在靈案旁的王真和更裏面的封河都擡起頭,向他望過來。整間廳裏只亮着一盞守靈燈,看上去陰冷無比,楊火星的棺柩靜靜停在正中,黑漆的棺面幽幽映着燈光,随着火苗的飄曳而忽明忽暗。

雨水從李慎身上流下來,滴落到廳內的地板。

他站在那裏,背對着從外面打進來的天光,看不清面上表情,可周身彌漫的森冷戾氣,卻叫人心中發寒。

王真從椅子上站起來,低聲叫了聲‘慎爺’。封河沒有動,就坐在那裏,平靜的看着李慎。

李慎邁開腳步,走進廳內,從王真身旁的靈案前走過,來到棺木一側,站在封河面前。

他拎起封河的衣領,将人抛出廳門。

守靈燈驀然一暗,火苗劇烈搖曳着,奄奄欲熄。

李慎身上披着的制服大衣砰然墜地,他走出正廳,俯身抓起跌在地上的封河,扯着對方的頭發,一拳砸上去,接着又是第二拳。

封河擋住了第三拳,咳着血扳住李慎的腦袋,給了他一記狠狠的頭槌。兩人氣喘籲籲的分開,站在大雨滂沱的院子裏,瞪着通紅的雙眼,憤怒的注視着彼此。

王真走到廳口,怔怔注視這一幕。

沒有交談,也沒有嘶吼,李慎和封河在大雨中沉默的厮打,倒下又爬起來,然後又被擊倒,像兩頭傷痕累累的野獸,用爪牙彼此傷害,來發洩內心的痛苦和瘋狂。

血液混入了雨水,比死更痛,是生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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