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戰(五)

“我沒想到你會出手。”

李慎沖黑帝斯誠實說出心中所想,問:“這一次,你不打算看戲了?”

如果有任何一種可能,他都不想跟面前的老人動手,因為是真的,一點勝算也無。神壇也分很多種,像庚衍那樣剛入神壇不必顧忌同化的自然可怕,而像黑帝斯這樣老而彌堅積累深厚藏着無數壓箱底手段的神壇,則更可怕。

李慎不會因為殺了一個雲響空而狂妄自大,相反,正因親身體會過,他才更加明白何為神壇的強大。

“我如今也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身不由己嘛。”黑帝斯說着話從袖中摸出一只短杖,杖頭鑲着一枚碩大的紅寶石,邊上還嵌着十數枚通體翠綠的棱形晶石,底下是一溜鑲金戴玉,奢華的都有些俗氣了……

這玩意還有個相當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名字——不死權杖。

“老喽,不中用喽。”老人活動了一下脖頸,然後又扭了扭腰,話音裏盡是追憶,“上一回跟人動手,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李慎合上眼,吸了口氣,無聲攥緊了手中刀。

向前踏了一步。

暴虎馮河,不過如此。

松垮不平的地面被靴底踏出一個又一個清晰的鞋印,李慎提着屠牛刀,向着停在坑邊的黑帝斯走去。沾在臉上身上的血漿,漸漸被風吹幹,而他額前散落的頭發,也被血牢牢黏在了臉上。

周圍的空氣變得凝滞起來,像是填塞了某種粘稠的液體,無形的向外排擠着身在其中的人與物。連呼吸亦漸漸變得艱難,看不見也摸不着,被壓縮到極致的源流幾乎化為實體,充塞在這小小一方天地。

李慎從未見過,這樣平靜而穩定的氣場。與其說是氣場,不如說是領域。

——屬于血屠‘不死宰相’,黑帝斯的領域。

身處于這片領域當中的李慎,停下了腳步,他不可能破的開這方領域,也不可能在這片領域中傷害到對方。實力上的差距懸殊的令人感到絕望,他就如同一顆小石子,站在了一片汪洋當中。

他探手入懷,摸到了穆小白交給他的那個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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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只有一次。

“怎麽了?”站在對面的黑帝斯開聲問,沖李慎露出戲谑的眼神,“怕了?”

李慎想笑,卻是笑不出。

他連站在這裏都有些吃力了。

他擡起眼,看向黑帝斯,漆黑的眼瞳,倒映着對方的身影。自從得知自己的死期之後,李慎彷徨過,茫然過,也曾痛苦絕望,更有過自暴自棄的念頭,而最終令他安定下來,真正接受了這件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是他那顆仍在躍動的心髒。

——向死而生。

正因清楚死亡的無可避免,所以才要更加用力地活着。

刀鋒一寸寸揚起。

李慎向前沖出。

黑帝斯看着向自己飛快逼近的李慎,無聲在心中嘆了口氣,舉起手中權杖,自右而左,輕輕一劃。

人們眼中的世界,驟然被分成了兩半,一上,一下,時與空仿佛扭曲,斷裂出奇怪的波紋。

李慎的身形在這怪異的扭曲中變得模糊,他的上半身與下半身之間,原本應該是腰部的位置,變成了一條扭曲的波紋。

鑲着紅寶石的權杖隐隐透發着紅光,老人将它攬在臂彎,伸出左手,枯瘦的手指在面前彎曲,仿佛摳住了這片空間,像外用力一撕。

于是一切都碎了。

空氣也好,微塵也罷,所有被籠罩在這片領域的事物,都在悄無聲息中化為齑粉。

李慎,當然也是。

一枚淡粉色的花瓣飄墜到老人眼前。

他瞪大眼。

被風吹動的花瓣在半空平整的向兩旁裂開,李慎半跪于地,手中的巨刃深深嵌入黑帝斯體內,将其從左到右斜切成兩半。幾只淡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發上肩頭,柔嫩可愛,楚楚可憐。

他喘着氣擡起頭,看向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刀背的黑帝斯。

鮮血順着刀刃一滴滴淌落在地,老人卻并不在意,兀自從李慎頭上摘下一片淡粉的花瓣,舉到眼前,好奇道:“東極花?”

正是東極崖上,百年一開的東極花。

此花只生于東極崖上崩流最頻繁的地方,所謂崩流,是這方陸邊緣地帶的特有氣象。人們推斷是來自外界的能量滲入進來,由此引發了天幕之內源流的紊亂,而這東極花生存在崩流當中,天然便具備着消弭源流的力量。可它極為罕見,百年才得一開,當天便會花謝凋零,即便及時采摘下來,也必須封入能隔絕外界源能的特殊盒子裏……李慎讓穆小白去東極崖取來這花,本是無心之舉,卻在此時恰好派上用場。

然而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老人彈落指尖的花瓣,捏着屠牛刀的刀背,将它一寸寸從身上拉出來。原本斜跨過他半個身軀的巨大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見,而握着刀的李慎,卻猛然噴出了一口血。

“能叫我受傷,你的确做得不錯,可惜,也就到此為止了。”

燙着金紋的袍袖滾落,黑帝斯擡起手中權杖,向李慎拍下。看似輕輕的這一拍,卻是帶起了無盡源流,尚未落下,已叫李慎如負山峰,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下陷落。

“阿慎!”

一道嬌小的身影闖入場中,如同一只翩飛的白色蝴蝶,毫不猶豫沖向正在交戰中的兩人。黑帝斯的權杖停在半空,露出了無奈表情,若有所思的望向場邊。

撐着黑傘的庚軍首席軍師,正靜靜的站在那裏。

一老一少,兩名享譽長安的智者遙遙注視着彼此,林國摘下眼鏡,露出底下在日光中隐隐泛着血光的眼瞳。

他帶來了楊寶寶。

李慎遍布血污的腦袋被抱進一個柔軟的胸懷,楊寶寶依舊穿着那身白裙,她心疼的用衣袖擦拭着他的臉,眼眶一點點紅了。

“怎麽會這樣……”

她猛然回頭,怒視向黑帝斯。

“阿爺!”

老人尴尬的苦笑起來,很有種做壞事被逮着的微妙感覺,林國把寶寶搬出來,這一招可真是絕殺。

“诶,我沒想殺他。”他糾結的解釋道,“就,教訓教訓……”

“我不許你傷他。”寶寶将李慎擋在身後,認真道,“否則我會恨你一輩子。”

老人沉默。

李慎跌坐在地,低着頭,也很沉默。

“楊氏登仙法,不應該存在。”老人的視線越過楊寶寶,投在李慎臉上,“它會毀了這座城,給這世上帶來無盡的争鬥和沖突,建立新秩序的過程,要遠比你想象的殘酷和不可控制,即便如此,你也不肯放棄嗎?”

“我沒想過要建立什麽新秩序。”

李慎低着頭道。

“這座城會怎樣,這個世界會怎樣,是你們該關心的事情。我只在乎我身邊的人,過得是否安好……為了不讓楊氏登仙法問世,你們扼殺了我的大哥楊火星,所以我要将它公布出來,叫你們不好受,就這麽簡單。”

黑帝斯啞然失笑。

“我知道是挺可笑的。”李慎撐着地面站起來,輕輕撥開擋在面前的楊寶寶,神色平靜倒,“所以我也不怕你們笑。”

“無論是你,還是李鐵衣,又或者那個到現在都沒冒頭的光明會,想笑就盡管笑吧。”

“我會讓你們笑不出來的。”

他提起了屠牛刀。

海棠說過,要突破自身的極限,首先就要相信自己能做得到。李慎對這種唯心論的東西很難産生共鳴,而所謂的自我暗示對他而言,更像是自欺欺人。

他不喜歡自欺欺人。

但有一種情況例外。

李慎一手提着屠牛刀,另一手抱起楊寶寶,縱身躍到場邊,将她放下。他在她發頂摸了摸,在她擔憂的目光中展顏而笑。

“沒事,相信我。”

六年前那個雨夜,他也是這樣對她笑着,背着她殺出一條血路。

這世道,拳頭比道理管用,拳頭講不出的道理,靠嘴也沒用。李慎扛着大刀躍回場中,腳下踩着松松落落的土面,揚起頭,沖站在對面的黑帝斯咧齒而笑。

生平大戰小戰無數,所對強敵不知多少,這屠牛刀下的冤魂,繞着長安轉三圈還有餘。

世人道他是殺神,也不算錯。

——但他其實只不過,是只戰鬼罷了。

——為戰而狂。

神壇如何?唯戰而已。生死如何?只當一戰。是輸是贏?管他……

戰!戰!戰!

铮铮琴音自遠處飄搖而至,雨落打芭蕉,旋指如飛瀑,脆然入心,悠悠然引風雲色變。一籠白紗蔽面,寬大素袍下掩不住的風姿綽絕,海棠抱琴端坐于塌倒的樓角,十指輪轉,奏的正是一首《逢虎》。

傭兵王敗走平涼山,蕭卻如提壺來相見,譜下這曲《平涼山林中逢虎》。

人中虎,世上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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