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點火星
大唐歷九九八年五月一日,中土,長安。
這一天南城相當熱鬧,一輛輛豪車将小小的丹鳳路塞得水洩不通,如今這裏已經大變了模樣,整一條街都被拆了重建,悠長的院牆外栽着青青楊柳,從街頭一直延伸向街尾。
原本的丹鳳路七十七號,火星團會館的大門,與這院牆連在一起,卻還保留着原有的樣子。那塊有點掉漆的黑色牌匾,也仍舊挂在原處。
只不過,大門口,多了一塊石碑,上書十個大字——
火星傭兵職業技術學院。
今日便是它開張剪彩的好日子,站在大門口迎客的,赫然是李西風這貨。這厮今天穿的也相當喜慶,一身紅紅火火,頭上還戴着個瓜皮小帽,他笑嘻嘻将一波波客人迎進院內,偶爾擡手看一看表,在心裏默默罵句娘。
這客人都快到齊了,主人還姍姍來遲,擺的什麽譜啊?
正打算抽空給人打個電話催促的李西風一擡頭,就見他家大帥沿着院牆不急不忙徒步而來,身邊還走着個人,黑發,獨眼,一身煞氣隔着三丈遠都能嗅到,不是李慎又是誰?
李慎與庚衍相攜而來。
兩人走到大門口,庚衍同客人們點頭問好,李慎臭着張臉站在旁邊,看得李西風眼皮直跳,恨不得上去把人那張臭臉給扯圓溜了。
不過李慎臭着臉是有理由的。
他一覺醒來,莫名其妙就被安上個院長的頭銜,還被拉上談判桌當冷氣釋放機,聽庚衍與李鐵衣和黑帝斯扯皮搞這什麽火星傭兵職業技術學院……哦這破名字當然是庚衍起的,樸實,無華,非常拗口。
令他心情糟糕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他的修為又跌回半步,甚至還隐約有往下跌的預兆,這才是真正讓他心煩的。
死沒死成,殘倒是殘了。
李慎走進舉辦宴席的大廳,将庚衍一個人丢給團團圍上來的賓客,自己從人群中穿過,來到主桌。桌邊已經坐着兩位老人,互相大眼瞪小眼,是誰都看得出的箭弩拔張。
他拉開椅子,在最上首的主座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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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慎啊,身體怎麽樣了?”坐在李慎右手旁的李鐵衣開口問,表情很是關切,似乎之前要置李慎于死地的并不是他本人一樣。與他相比,倒是坐在另一側的黑帝斯表現的更正常些,被李慎一拳頭捅穿了心髒的老人也剛才從病床上爬起來沒多久,看着沖李慎表殷勤的李鐵衣,很是不屑的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冷哼。
李慎面色緩和了些,沖李鐵衣點點頭,道:“沒大礙了。”
已到五月,他卻仍披着一件大衣,顯然是體虛畏寒的表現,斜跨過面頰的漆黑眼罩也證明了他在那場瘋狂中付出的代價。李慎不太習慣的用左手給自己倒茶,他這只手,拿刀拿槍可以,拿筷子卻還得練。
一只手從旁接過茶壺,将茶水給他與李鐵衣黑帝斯紛紛滿上,庚衍放下茶壺,在李慎身旁的空位落座。
這情形,倒是有些眼熟了。
“等會兒剪彩,你別露出這張臉。”庚衍給他夾了一塊點心,放進碗裏,口中道,“來,笑一個我看看。”
李慎咧咧嘴,沖他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糟心笑容。
黑帝斯噗哧笑出聲,拍着桌子沖庚衍道:“你還是別讓他笑了,吓死鬼啊。”
庚衍幽幽嘆口氣。
有人心情不好了一個多月,天天擺張臭臉,他想了各種辦法哄人開心,也是絲毫沒見成效。就連那不待見他的奶貓霸王,至少喂吃的時候能給他擺張好臉,這養個人的确比養貓難多了。
李慎拿筷子戳碗中的點心,捅了個對穿,舉到嘴邊一口吞了。他嚼着點心,想起件事,含混沖李鐵衣與黑帝斯道:“畢業分配的事我不同意,必須得給人自己選擇的權利,這個沒得商量。”
他在這時候提正事,瞬間讓氣氛僵了。這個火星傭兵職業技術學院,目前是由李慎出任院長,其他三位大佬兼任榮譽理事,資源和功法都由三家提供,連講師也是三家輪流派人來輪值,這種無私奉獻的事情自然沒哪個傻子肯幹,他們的要求就是學生畢業必須由着他們挑,各自有名額,簡單來說,就是把這當成一個額外的新血培訓基地了。
只不過門檻更低些,要求更低些,态度也更敷衍些,有了那麽點慈善事業的意思。
然而李慎卻揪着他們唯一的獲利點不放,堅決不同意包辦分配,這事上庚衍表示無所謂,黑帝斯堅決要求分配,李鐵衣是個騎牆派……于是糾纏到了現在。
其實換了任何一位真正的學員來看這問題,要是能進這三家中任何一家,那恐怕做夢都能笑醒,完全不是問題好嗎?
這大概就是當局者迷了。
一頓開張宴鬧哄哄過去,賓客們漸漸告辭離去,庚軍的人瞅着自家大帥和李慎,自覺留下來打掃會場。這學院開張是開張了,卻連個門房都還沒請,不是庚衍他們考慮不周,這本來就該是李慎這個院長考慮的事情。
李慎對着一桌殘羹冷肴,操着不太熟練的左手,慢吞吞夾菜吃飯。庚衍在一旁看着,也不伸手幫忙,偶爾說兩句無關緊要的閑話,陪着李慎慢吞吞将這頓飯吃完。
兩人到後院散步消食。
“你弄這麽個學院,是為了哄我開心。”李慎在石凳上坐下,擡眼看站在面前的庚衍,“可我看着它,就覺得挺諷刺的。”
庚衍笑。
“有些事情,是得一步步來的。”他伸手揪起李慎額前一撮劉海,指尖順着發沿,輕輕落到那只漆黑的眼罩上,“求一不得一,那就從二做起。”
“你我都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來做這件事情。別小看了這間學院,楊火星所期望的未來,就要從它開始。”
李慎沉默。
——他,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庚衍掀開他的眼罩,将他緊閉的右眼撥開,注視着裏面那顆金黃無光的眼珠,良久,放下了手。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問李慎。
這問題已經在他心中壓了許久,而實際上不需要問,他也知道李慎的答案。
無非是說不出口,不願将自身的軟弱暴露給任何人,寧可獨自舔舐傷口,也不肯在人前人後有絲毫示弱……哪怕是在他面前。
李慎看向庭院中正在綻放的石榴花,就在庚衍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突然開口道:“那個時候,我有些害怕。”
“怕死。”
庚衍怔了怔。
初夏溫暖的柔風掠起他燦金的長發,坐在石凳的李慎擡起臉,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無聲中漾起一圈細碎的波紋。
李慎笑了。
“也害怕,你會哭給我看。”
………………
仍舊是一間頗具古意的茶室。
——姑且便叫它秘茶室好了。
王真推開門,繞過橫在玄關的木格,望向坐在矮榻上的人。
他吃驚地瞪大眼。
“是你!?”
“自然是我。”矮榻上的人自顧端着杯茶飲品,頭也不擡道,“不是你三番五次威脅說要見我嗎?現在見到了,還想說什麽?”
王真心緒繁亂,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行了,過來坐吧。”矮榻上的人終于正眼瞧過來,沖他招招手道,“長話短說,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王真遲疑着走過去,在矮塌另一側落座,他按下心中的震驚,開口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對面的人瞥了他一眼,露出‘你有病’的眼神。
“我想做的事,不就是你想做的事嗎?”對方反問道,“還是說你打算背棄立下的誓言,投身黑暗?”
王真被嗆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慢吞吞斟酌措辭道:“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要,殺師,楊火星,激李慎發狂?”
對面的人似乎聽見了好笑的事,兀自笑起來,一直笑到王真臉色陰沉足可滴水,才斂了笑,回答道:“殺楊火星,是那一位的意思,我放任你和導師背地裏的小動作,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惜你們沒能阻止他,還叫他順手陰了李鐵衣一把,坑殘了血屠高一。”
“不過也不能怪你們。”對方又道,“信息量不對等,被人牽着鼻子走也是難免,至于激李慎發狂,這事倒不在任何人算計內,就算是我,知道李慎想幹什麽的時候,也吓了一跳啊。”
“李慎的想法,實在太難捉摸,你把他想複雜了,他又太簡單,你想他簡單,他又能出乎意料的複雜……果然不愧是天意所鐘之人。”
王真愣一愣,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天意所鐘?他對神秘學了解不深,也不太明白對方話中隐藏的真正含義。
“你的身份暴露,在長安已經不能留了。”對方沖他道,“接下來便回西陸吧,我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做。”
王真沉默着點點頭。
“可惜了。”矮塌上的人轉動手中茶杯,意味深長道,“接下來的長安,才是真正風起雲湧,天翻地覆。”
“這一臺好戲,我拭目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