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巡視東荒(四)
小泥猴變成了長公主,賣酒的餘老頭變成了護國大将軍,李慎覺得,他需要靜一靜。
穆小白還無知的給他補刀——“頭兒,你該不會是個王子吧?”
王子你妹兒。
本只打算回鄉掃個墓的李慎稀裏糊塗住進了雁王宮,生怕他在宴上沒吃好的呂筝還端來一碗蝦米粥,扭扭捏捏跟他講是自己親手做的,已經吃得很飽的李慎還能說什麽?默默給它舔了個底朝天。
于是他被撐得睡不着了。
夜深人靜。
李慎披衣走出卧房,再一步便上了房頂,他站在低矮的屋檐上眺望四周沉寂的樓閣宮殿,皺了皺眉,閃身躍向一側的宮牆。
夜中的雁城與長安自然無法相提并論,四處黑鴉鴉,因着宵禁令的管束,街面上一個人也看不到,遠遠地傳來幾聲梆子,打更人扯着嗓子吆喝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倒叫李慎有幾分懷念。
他掠出雁城,向西而去。
到福山鎮。
人這一生,都有着起點和終點。李慎站在鎮門外,任由凄冷夜風刮起身上披着的輕袍,他尚不知自己的終點會在何處,是長安?抑或別的什麽地方。此時此刻,看着這起點,卻有些百味雜陳。
小鎮依山而立,山腳下有一間小院,院門上已是落了厚厚一層灰。李慎推開門走進去,只見院內雜草叢生,一派荒蕪景象。他拔開主屋門上生了鏽的鐵鎖,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木門。
回憶鋪天蓋地而來。
挑燈在桌前為他做寒衣的母親,踩着凳子撲落檐上蛛網的母親,坐在床邊給他講故事的母親,不小心弄碎了花瓶很是沮喪的母親,揪着耳朵叫他不準去別人地裏偷瓜的母親……
李慎站在門口,竟是久久無法踏出腳步。
他嗓音沙啞,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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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回來了。”
………………
一大早起來興沖沖去找李慎的呂筝撲了個空,她将雁城裏裏外外翻了個遍,卻還是一無所獲。
被她逮着不放手的穆小白,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
“公主殿下,我還有任務在身。”他一根根掰開對方握在胳膊上的手指,慢吞吞道,“頭兒他玩夠了自然會回來,你不必太過擔心。”
呂筝也不是十幾歲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姑娘了,自然覺察出他本就沒打算掩飾的不耐煩,她有點尴尬的告了聲罪,不再糾纏于他,悻悻然回到給李慎準備的客房外,不死心的又去敲了敲門。
裏面自然沒人應。
于是她只得去處理那些本來打算撇到明天的公務,直到遇見了前來王宮尋李慎的餘老将軍,後者聽她帶着幾分抱怨道明事情原委,當即有些好笑。
“想也知道那小子會去哪了。”老将軍命人備車,帶着恍然頓悟的呂筝一起,趕往福山鎮。
兩人先來到山腳下的小院,李慎卻不在裏面,但他顯然是來過此處,呂筝欣喜過望,催促餘老将軍快去下一處尋他。老将軍卻有些神色複雜,目光在院內巡梭流連不去。
“早知道您喜歡芸姨了。”呂筝觀他神色,忍不住嘆了口氣,“還死活不承認,唉。”
老将軍擡手,在她後腦拍了兩下,轉身離開。
接着上福山。
幾縷日光從樹冠的縫隙間滲透進幽密林中,一角淡青色的披袍曳在地面,黑發獨眼,面容俊美如鬼的男人靠在舊朽的墓碑上,歪着頭,似已睡着。
呂筝本能的停下腳步,竟是有些害怕驚擾到沉睡中的那人。
餘老将軍從她身邊走過。
漆黑的眼瞳安靜而無聲的睜開,在那瞬間呂筝有種錯覺,仿佛醒來的并不是人,而是一頭虎。
李慎看着走到面前的餘老将軍。
似乎下一秒他就會跳起來,咬斷對方的脖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餘老将軍,不,或者稱他餘老頭,用平靜的目光與李慎對視,話音滄桑而飽含感概,“但那都是上一代的事情,與你,并無關系。”
李慎歪了歪頭。
“……沒關系?”
他遲疑着重複道,嗓音沙啞,帶着叫人聽了便有些心疼的微顫。然而,毫無預兆的,他驀然仰頭狂笑。
笑聲驚起一林飛鳥。
“放你哔的屁!”
李慎勃然起身,手搭着身旁的墓碑,沖餘老頭瞪圓了一雙虎目。
“她是我娘!這世上若有人敢欺她負她,上碧落下黃泉,我也要他不得好死!!!”
………………
二十九年前,雨夜。
這裏是無終道,東荒有名的混亂地帶。這一條狹長的戈壁帶,北起玉都關,南接魏國,東面歷經齊燕兩國邊界,西邊緊挨趙國,毗鄰四國,可謂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也正因如此,它的歸屬權争奪難定,任何一國貿然派兵進駐,都會引來其餘三國強烈反應,在數番易手之後,各國便默認了這種暧昧的中立。無人管轄的無終道逐漸變成罪犯和不法商人的聚集地,更是亡命者的天堂。
一輛灰綠色的軍用越野車破開重重雨幕,像一支離弦而出的利箭,在斑駁不平的公路上飛快行進。路是年久失修的老路,能見度也低的可怕,敢在這樣的情況下将車開得這麽快,要麽是對自己的駕駛技術太有信心,要麽就是在玩命。
他當然是在玩命。
車廂中壓抑的喘息和痛楚的呻吟仿佛魔咒一般纏繞在耳邊,像是把小刀在心髒上一刀刀的割,素往溫醇儒雅的眸子裏已遍布着猙獰血絲,在這當頭,那些撐出來給人看的風度和氣派,都統統被抛之腦後。
遠處的路旁閃過一絲燈火,閃電般飛馳的越野車驀然減速,在那破破爛爛的公路休息站外停住。被巨大引擎聲驚醒的老板撐衣走下樓,就見大廳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挾着漫天雨氣與血腥,通紅着雙眼的男人走進來。
他懷中抱着個大着肚子的女人。
“房間!熱水!”抱着女人的男人大步沖進旅店,急匆匆向樓上走,走得兩步,又回過頭,問老板:“你這裏可有人會接生?”
老板又能說什麽,只得無奈搖頭。
燒開的熱水很快被送至房中,老板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把自家婆娘喊起來讓她過來幫手。臨産的女人羊水早已破了,人也陷入昏迷,老板娘憑着經驗判斷這是要難産,她見過有人在這種情況将孕婦的骨盆撬開,拖出嬰兒的例子,便建議男子這麽做。
這一對男女但從衣着便絕非常人,那男子身上的氣勢更是久居上位方能養出,老板娘一邊在心中埋怨自家那死人自找麻煩,一邊小心翼翼的給對方解釋該如何開骨取嬰,又會有怎樣的後果。
“你讓開。”
男子撕掉兩手的衣袖,将手臂浸入滾燙的熱水,清洗幹淨。他擯退驚恐瞪大了眼的老板娘,來到孕婦身後,用力分開她的雙腿,将手伸向她的無力擴張的産道。
清晰的骨裂聲在房間中響起。
孕婦驀然仰頭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叫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令坐在自己床上默默抽煙的老板吓得一抖手險些丢了煙槍。連站在一邊的老板娘都忍不住掩住嘴,然而親手掰開了愛人骨盆的男人卻面無表情,一雙靈活的手掌向更深處探入,去摸索裏面的嬰兒。
在女人一聲聲凄厲的慘叫中,他将嬰兒從對方腹中一寸寸拖出。
然後他站起身來,将手中渾身染血的嬰兒丢給站在一邊的老板娘,走回床邊坐下,用同樣沾滿了血跡的手掌輕輕撫摸女人蒼白的面龐。
“沒事了。”他柔聲對她道,“沒事,有我在,你和孩子都會好好的……”
老板娘手忙腳亂的剪斷臍帶,将孩子小心的用清水洗幹淨,她有點害怕的撥了撥他的眼睛,這小孩生下來不哭不叫,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把他給我。”男子對她道。
呼吸脈搏都十分正常的嬰兒被交到男子手中,他将他湊到女子頰邊,喚她睜開眼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女人虛弱的睜開眼。
她有一雙翠草般碧綠的眼眸,她靜靜看着貼在頰邊的嬰兒,充滿着痛苦的臉上漸漸現出一抹溫柔的淺笑。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視線,一直緊緊閉着眼的嬰兒突然睜開了眼。
他有一雙漆黑的仿佛閃耀着漫天星辰的眼睛。
在母親驚喜的注目下,他張開嘴,發出在這人世間第一聲響亮的啼鳴。
………………
“你出生于無終道,一間不知名的小旅館。”
盤膝坐于墓碑前的餘老頭,注視着眼前的墓碑,目光中有無數追憶,無數懷念。
他用平淡的口吻向李慎講述,那些發生在對方出生之前的事情。
“那是一個雨夜。”
“你的母親叫李芸,是大盤識最美的女人,國王的第三個女兒,草原上的一只飛鳥。”
“你的父親,是毀了這一切的男人,他毀滅了大盤識,燒光了草原,将飛鳥逮進了籠子。”
“他叫李鐵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