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巡視東荒(五)

大盤識是大唐語的叫法,其原本的含義,是來自北方。

這是一支來自北地深處的半獸人部落,他們一路向南遷徙至此,在這片肥沃的草原上紮下腳跟,建立了大盤識。這是一個年輕的王國,而這一年,王後生下了第三個女兒,并給她取名為天南雲。

小公主生來的美貌成了整個大盤識的驕傲,她有一雙比天上月牙還要美麗的翠綠眼睛,當她歡笑時,草原上的鳥兒都會為她歌唱。年輕的小夥子們掰着手指數着她成年的日子,做夢都想成為那個娶到她的幸運兒。

小公主卻并不想嫁人,每當她問起女仆們為何長大了便要嫁人,她們都會嬉笑作一團,委婉的同她解釋說:那要等你長大了,知道什麽是男人了,自然便會懂了。

天南雲一天天長大。

在又一次被商人們以次充好欺騙後,大盤識的國王憤怒到了極限,宣布禁止與外來的商人們交易。王國內的智者和以往信用良好的商會紛紛向王游說,可誰也改變不了他定下的主意,被他的頑固和傲慢激怒的商人們放出狠話,要叫他為自己所說的話後悔,可王不屑一顧,在他眼裏,這些商人們也就只會動動嘴皮子罷了。

可他錯了。

被他當成軟弱羊羔的商人們背後,有着一座名叫長安的城池。商人們以‘剿殺非人種’的名義發布了任務,在千年戰争早已過去的當今,仍對非人種采取趕盡殺絕态度的,只有西陸光明帝國。傭兵公會的确保留有‘剿殺非人種’這一分類,但那是針對血族等與人類無法共容的危險非人種,商人們對大盤識王國的報複,卻是鑽空子假借了這條名目。

公會不是法庭,不會宣判對與錯,傭兵們更不會理會這些。

天南雲成年的那一天,來自于長安的傭兵們在她眼前殺死了她父親和母親,将王國中所有的男人屠戮殆盡,女人挑選年輕貌美的裝進籠子,剩下的統統殺死,連小孩與老人也沒有放過。

他們毀了她的一切。

披頭散發被關進籠子的天南雲,看着火燒連天的草原,在一天之內明白了什麽叫做長大。

然後她遇見了那個男人。

那個讓她懂得什麽是男人,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的男人。

………………

中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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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屠會館中有座鴛鴦湖,湖中養着許多魚。

兩位老人在湖邊釣魚。

“我說小李啊。”黑帝斯撐着魚竿,扭過臉看坐在旁邊的李鐵衣,眨巴着眼睛很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你大清早的來找我,就為了從我家魚塘裏釣幾條魚?”

話音未落,李鐵衣手一擡,釣上一條五六斤的大鯉魚。他将魚鈎從魚嘴唇上解下,甩手将魚抛回湖中,重新上了餌,再次甩杆。

黑帝斯瞟一眼人那空蕩蕩的魚桶,癟癟嘴,不說話了。

“我來找你,自然是有事。”李鐵衣持着釣竿目不斜視道,他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我還沒想好。”

黑帝斯‘呵’了一聲。

血屠與輝光向來是冤家,黑帝斯與李鐵衣明争暗鬥幾十年,像這樣和和氣氣坐在一起的機會還真不多。按理說,黑帝斯是聲名遠揚的智者,李鐵衣卻是人盡皆知的‘庸碌之輩’,兩人不在一個檔次,應當是後者被前者牽着耍才對。可實際,要說這長安城裏黑帝斯最忌諱的人是誰,那毫無疑問正是面前的李鐵衣。

李鐵衣不是藏拙,他只是太規矩。

輝光當主該做的事情,他都做得很好,不該做的事情,他一樣也不碰。整個人就像是照着模板造出來的木頭人,所有的光彩都來自于他腦袋頂上輝光當主的身份,看不見半點屬于他個人的色彩,也無怪乎會落得個‘庸碌’的名聲。

可年輕時的李鐵衣,卻不是這樣的。

倘若讓黑帝斯來評價,年輕時的李鐵衣,是一頭鷹,一頭不飛則已,一飛必定驚人的隐忍之鷹。

“這座鴛鴦湖,是血屠七,親手挖給李清音的定情信物。”

李鐵衣突然開口道,目光注視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眼中有些複雜難明的東西閃爍。他微微扭過頭,看向身旁的黑帝斯。

後者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李慎是我的兒子。”

李鐵衣輕飄飄丢出這句話,而黑帝斯也并未露出驚訝神情,甚至連假裝的驚訝都懶得擺。

“所以呢?”血屠的不死宰相露出玩味笑容,向輝光的現任當主明知故問道,“你打算幹什麽?”

“我想替他向楊寶寶求親。”

一聲尖利的鶴鳴從遠處湖面響起,雪白的羽翼撲騰着,丹紅的長爪在湖水上抓出幾道細長的漣漪。

黑帝斯無聲眯起了眼。

“李慎已經娶妻。”他半眯着眼盯着李鐵衣,話音略有幾分冷漠,“你是要我家寶寶,給他做小?”

“那倒不會。”

李鐵衣掂了掂手上釣竿,淡然一笑。

“只要你點頭,其他的,自然由我來操辦。”

………………

天南雲第一次見到李鐵衣,是在籠子裏。

她和其他的女奴一樣,被關在籠子裏餓了足足三天,然後才有了第一口水喝。她們一路跟着車隊颠簸,吃喝拉撒都在籠子裏,沒有絲毫做人的尊嚴。每逢車隊停下休息,便會有傭兵聚在籠子外,對她們指指點點,這當中天南雲因為顯眼的容貌,更是被當成珍獸般,她不肯在籠子裏像其他人一樣當衆便溺,便寧可不吃不喝,也因此飛快的虛弱下去,奄奄一息。

她的絕食舉動,引來了管理者的注意,他們撬開她的嘴,往裏灌進流食,可一旦他們松開手,她又會立刻嘔吐出來。被激怒的管理者剝掉了她的衣服,将她用繩子捆在鐵籠的欄杆上,威脅她倘若不乖乖配合吃東西,便這樣一直捆到長安去,讓這一路上所有人都來觀賞她這位公主的美妙身軀。

天南雲的心已經麻木,她只求一死。

“放開她。”

她聽見了一個聲音,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擡起頭,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她看見了一雙鷹一樣的眼睛。

對方的目光在她臉上打量了片刻,放開手,沖站在旁邊的管理者吩咐道:“弄幹淨,送到我車上。”

“是,當主。”

被洗幹淨送到一輛寬敞房車裏的天南雲,有些警惕的看着坐在軟榻上讀書的男人,後者沖她招招手,讓她過去。

她沒動。

他坐起身,将手上的書擱到腿上,用平淡而理所當然的口吻對她道。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讓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

“你以後,就叫李芸吧。”

………………

“你娘是女奴出身,又是混血種,就算你爹再喜歡她,也不可能娶她為妻。”

福山上,墓碑前,餘老頭說着話,伸出手,輕輕撫摸墓碑上面已經斑駁的字跡。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古怪。

“除非他瘋了。”

李慎無聲皺起眉。

“堂堂輝光當主,要娶一介混血種女奴做正妻,可想而知,會遭到多大的反對。”餘老頭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但他既然定下主意,就沒人能勸得了,而這個時候,你娘也懷上了你。”

“你爹千防萬防,卻防不了她自己要跑。”

“她明知道那是給她設下的陷阱,卻還是心甘情願的往裏跳。”

“她想回到大盤識,回到出生的那片草原……哪怕那兒什麽都沒有。她是草原上驕傲的飛鳥,這一生,都不肯被關進籠子裏。”

餘老頭的目光漸漸模糊。

他仿佛看見了那個驕傲的女子,在齊腰的草原上肆意奔跑,看見她展露出讓這天地也黯然失色的真正笑顏。哪怕被折斷羽翼,關進牢籠,她仍是向往着天空的鳥兒,松一松手,便會飛走,再也不見。

“她用她自己,和你的性命威脅你爹,逼他放手……你本該是人人羨豔的天之驕子,生來享盡榮華富貴,卻因她的自私,而失去了這一切。”

“你會怨恨她嗎?”

老人的問話在寂靜的林中低沉的回蕩,在墓碑旁,那個記憶中性情狠戾的少年,已經長成了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那麽,他又會如何面對這些上一代的是非對錯?

老人其實并不想知道答案。

從始至終,他都只是個旁觀者,愛也好,恨也罷,那裏面都沒有他的位置。

他只能看着,一直一直,安靜的看着。

“天之驕子?榮華富貴?”

李慎低笑出聲。

他笑着嘆了口氣,在墓碑旁蹲下,眼中露出溫柔的目光。

“只要她喜歡,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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