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天涼好個秋(一)
在雁國逗留的最後一天,李慎一個人又上了福山。
“那個男人過得很好,我不會認他,我想你也不希望那樣……還記得你給我唱過的歌,我會去你的家鄉,那片草原上看看……”
他挽起衣袖,用手挖開了母親的墳墓,從已經腐朽的棺木裏,取出了母親的骨灰壇。
他擦拭着壇上的灰塵,語氣是說不出的溫柔。
“我帶你回家。”
………………
從使者口中知曉了事情經過的雁王,幾乎是連夜準備好了報酬,甚至比之前談好的還要再多出三成。他看着一臉乖巧腼腆站在李慎身後的穆小白,也不敢再犯以貌取人的錯誤,簡直是将對方當成了洪水猛獸,态度那叫一個恭謹小意。
李慎心中好笑,面上卻不顯,和和氣氣與對方交接了酬金,提出告辭。呂筝聽聞他這麽快就要走,很有些遺憾,張羅着把小小雁國的特産一箱一箱往他車上堆。李慎攔她不住,也就由着她去了,穆小白倒是很開心,因為這裏面大多都是吃的。
李慎認識的人裏,封河也好美食,卻不是只好這一樣,說白了是追求享受,可穆小白卻單純是個吃貨,追求的就只有吃這一項。
至于李慎本人,他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金窩住得,狗窩也住得,金錢美食甚至女人,對他而言都不是必須。套用封河的話講,要是有一天李慎陽痿了,給人塞把刀,找個戰場丢進去,保準要不了一天就好了。
塞滿了後箱的各色雁國特産被呂筝一一介紹給穆小白,告訴他該怎麽整治,後者拿着小本子邊聽邊記,那态度比團裏開會還認真。李慎對這倆人沒話好講,便去找餘老頭扯淡。
餘老将軍表示,看見他就煩。
“哦對了。”李慎扯了幾句有的沒的,突然想起一事,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問,“我娘釀的那些梅子酒,你有沒有偷偷留下來幾壇?”
“怎麽可能。”餘老頭斷然否認,“我連碰都沒碰過,都送回長安給你爹了。”
李慎笑呵呵。
“小時候,有一回大半夜的,我見你那酒窖還亮着燈,就戳了窗戶偷偷看你在幹什麽。”他似笑非笑的斜眼瞅着餘老頭,不意外看見對方面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煞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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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啊,某個人把這個缸裏的酒,倒進那個缸裏去,又把那個缸裏的,倒進這個缸裏來……”
餘老頭青白着一張臉,陰森森看他,冷冷道:“你要是想找那些酒,早就被我喝完了。”
李慎哈哈大笑,笑着用力拍了拍老人的肩。
“逗你玩的,當什麽真。”他斂了笑,淡淡道,“今日過後,你我再不相見,我曾見過你這件事,就埋在彼此心底吧。”
餘老頭聽出了他話外的意思,無聲蹙起眉。
“你不是李家的仆人,我也不是李鐵衣的兒子。”李慎用絕非玩笑的口吻道,漆黑的獨眼中明明白白寫着認真的态度,“我不需要那個頭銜,我姓李,是李芸的李,不是輝光李鐵衣的李……”
“如果你無論如何也要将此事禀報給李鐵衣,那就把我這句話一并帶給他。”
李慎放下搭在老人肩上的左手,唇邊浮現幾許自嘲的笑意,卻也只是瞬間,便消散不見。
——終究,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李慎看着不遠處一說一記的呂筝與穆小白,心中無波亦無瀾,站在他身旁的餘老頭,靜靜打量着他,良久,無聲合上了眼。
一聲嘆息。
………………
陽光下的雁湖波光粼粼,湖畔的白葦被微風吹拂的像波紋般起伏,李慎的越野車開在前面,呂筝的小藍車跟在後面。
她将他送到雁國邊境。
眼見便要跨過那道立着石碑的國境線,她隐隐有些緊張,如果他停下來,來與她道別,那她可能會哭出來也說不定。
越野車在她的視線中駛過國境線,沒有停下。
她拼盡全力,逼迫自己将車停在石碑的這一邊。
——不追了。
——也,追不到了。
還是小泥猴的她,追不到那個漂亮的男孩子,長大變漂亮的她,仍舊追不到那個依然好看的男人。
她最好的年華都給了這一場注定無望的追逐。
她縮在車座上,哭成了一只醜猴子。
………………
穆小白從後視鏡裏撇着後面車裏哭得可憐的呂筝,猶豫了下,還是閉上嘴什麽都沒說。
他看得見,坐在他身邊的李慎自然也看得見。
有言道,最難辜負美人恩。李慎雖然生了一副好面孔,卻是至今也沒談過一段像樣的感情,難得看上了個穆真真,人家還不願意跟他。歸根究底,問題還是出在他自個身上。
他這個人,活得太清醒。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本就充滿了謊言,男女情愛尤其如此,大多數時候,不僅要欺騙對方,更要欺騙自己。所謂愛令人盲目,也只不過,是人自己不想看得那麽清楚。
李慎不屑于欺人,更不屑于自欺。或許正是看出他只将自己當做消遣的玩物,連表面的虛情假意也欠奉,那個身為酒棧女子的穆真真,才會拒絕了這份即便對她而言也太過涼薄,涼薄的難以承受的感情。
李慎靠在椅背阖上眼,不再去看那鏡中哭泣的女子。
一路無話,回到郢都,已是傍晚。
越野車停在城內庚軍分部門口,李慎走下車,有些疲憊的活動了下脖頸。他正待吩咐穆小白将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就見郢都分部的負責人匆匆忙迎上來,壓低了聲音湊到他耳邊道:“慎爺,長安來的急訊,您家裏…出了點事。”
李慎立在原地,慢慢放下扶在脖頸上的左手。
他輕輕嗯了一聲。
“進去說。”
………………
中土,長安。
再過幾日便是重九,長安城內已然一派節日氣象。沿街叫賣的小販,竭力推銷着自家琳琅滿目的茱萸囊,酒檔食鋪也趁時推出了自家做的菊花糕與菊花酒,長安周圍有點景色的山頭都被提前插滿了占位的旗标,還有人專門收錢給人看守占好的位子。
還打着光棍也無親無故的傭兵們,紛紛将目光投向酒棧區,各自挖空腰包施展手段,邀請相好的女子一同在重九佳節登高踏秋。
庚軍這邊,以李西風為首的光棍大隊,包含穆曉芳戰蘭在內的女光棍們,一致決定在重九那天借用庚衍的白山別院,開野餐燒烤大會。
庚衍表示你們別拉上我,我跟你們不是一撥的。
然而他千真萬确,的的确确,是個光棍。
“太悲哀了。”李西風坐在椅子上,将會議桌邊的庚軍幹部一個個點過去,十有八九是光棍,他感到十分悲傷,悲傷的偷偷瞟了一眼坐在最上首那位名叫庚衍的大光棍。
庚衍只當沒看見他那哀怨的小眼神,敲了敲桌面,将衆人的注意引回來。
“行了,過節的事情你們私下讨論,沒有其它問題的話,那就散會吧。”
眼下正是庚軍每旬一次的幹部例會,上半年的風波漸漸平息後,收尾的事情也不少。雖然最終并沒跟輝光與血屠正面撕破臉,但各方面的準備也還是在按部就班的未雨綢缪中,在那之後,林國又對庚軍內部進行了幾次大清洗,這張會議桌旁也少了許多曾經熟悉的面孔。
接受戰鷹的遺産是另一件麻煩事,雖然與大漠火鳳等合作愉快,但事後分贓難免要起些争執,不過在庚衍與黃沙的強力壓制下,一切矛盾都控制在可控的範圍內,只不過依舊很麻煩。
被打發去東荒巡視的李慎的座位空在那裏,盡管降了職,他的位子并沒挪動,仍舊是右首第一位。對這事耿連成沒說什麽,一方面顯得他太斤斤計較,另一方面他也想讓其他人看着,自發的覺得不舒服。
散會後,庚衍将龔雲留下來,詢問其探訪名醫的結果。
“情況不太樂觀。”龔雲捧着茶杯道,“像李慎這樣的例子此前也不是沒有過,我專門找了一位曾經診治過被異種源能侵入體內病人的東荒名醫,他告訴我,像這樣的情況,就好比寄生在樹上的藤蔓,種子是長在樹心裏的,要将它根除,就必須連樹心一并挖掉,那樣的話,人也就死了。可要是不根除,它就會吸收人體內的養分,一天天壯大,最終喧賓奪主。”
李慎身體的事情,在庚軍內只有其本人,庚衍與龔雲三人知曉,對內對外皆秘而不宣。庚衍撐着額角,表情有些沉悶,情況搞到這種地步才叫他知道,他心裏有火,卻也沒法對李慎發,正相反,還得想盡辦法哄對方開心。
“這股源能既然是雲響空死前打進李慎體內的,我想去空山寺走一趟。”他沉吟道,說是想,實際已經打定了主意,“解鈴還需系鈴人,也許在那裏能有些發現。”
龔雲露出不贊同的目光。
雲響空是空山寺的下任首座,結果死在了李慎手裏,這仇無可化解,庚衍去空山寺,自然不可能是謀求和平解決,勢必要動用武力。可他畢竟只是一個人,要對上偌大一個空山寺,裏面不乏有同為神壇的隐世強者,實在太過冒險。
然而庚衍決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勸也沒用。
“小慎大概什麽時候回來?”龔雲問。
“看他了。”
庚衍搖了搖頭,将目光投向身後的落地窗,窗外,秋日的暖陽正自當空。
他眼中卻閃過了一抹蕭冷。
“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