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涼好個秋(二)

大唐歷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六,中土,長安。

這天大早,古柏路李府門前來了位稀罕客人。

自從李慎去往東荒巡視後,副官便一頭撲在自個的生意上,整日神龍見尾不見首,偌大一個李府又恢複成李慎在南海時的寂蕭,獨海棠一個人守在那間小院,十天半月也未必會露一次面。

只不過這天,副官恰好在家。

他剛起床便聽見外面敲門響,就趿着雙拖鞋打着哈欠去應門,門打開,只見外面端端正正站着個人,銀頭發黑禮服,高挺的鼻梁上還架着副銀邊眼鏡。

“你誰啊?”副官上上下下将人看了幾遍,開口問。

對方右手按到前胸,沖他欠一欠身,做了個西陸貴族的标準問候禮。

“我是光明帝國駐長安特使,圖山·維素,特來求見海薇拉·殊恩殿下,煩請通報一聲。”

副官抓着亂騰騰頭發的手指停住,無聲瞪大了眼。

“你,你說找誰?”他抖着食指點了點維素,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什麽什麽殿下?你找錯地了吧,這是李府,看清楚,李慎的府邸。”

“沒有錯,我知道這裏是李慎的府邸。”維素推了推眼鏡,又一次對副官行禮欠身,“海微拉殿下若是不肯見我,那請您替我給她帶一句話,就說,他們已經來了。”

“什麽鬼?”副官煩躁的擺擺手,不耐煩道,“跟你說了我這沒你找的人,你找錯地方了……就這,不送了。”

他哐然一聲合上了門。

被關在門外的維素若有所思的擡起頭,看了看門上懸挂的黑色牌匾,面上露出了令人玩味的笑容。

當天夜裏,李府就遭了賊。

七八條被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在院中躺了一地,被這間看似毫無防備的宅院裏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機關折磨得痛不欲生,手上拿着個樣式奇葩的操控器,副官施施然踱着方步走到院子裏,在這一地挺屍之前得意仰頭大笑。

笑罷,他氣喘籲籲把這一群不速之客捆了個結結實實,丢上自個拉貨的小面包,載着他們去長安城治安局報案。

負責這類案件的值班治安官是個禿頂,腦袋上一圈半月禿,聽了副官的講述,懶洋洋擺一擺手說知道了,讓他回去等消息。

“人證我都給你們帶來了,還要等什麽消息?”副官很有點小詫異,瞪着眼問人,“你這辦事态度怎麽回事啊?信不信我投訴你啊?”

禿頂治安官擡眼瞅他,半晌,低下頭去,悠悠然點了顆煙。

“投訴窗口在樓上三零一,夜裏不上班,你明天再來吧。”

副官被他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态度給激怒了,正想發火,定睛一看,突然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他死死盯着對方那圈可憐巴巴的頭發,猛然間想起來——

小半年前,他來給李慎交罰款的時候,似乎也是這人接待的他。

那一回李慎與黑帝斯大戰,差點拆了這座長安城,罰款的金額自然也是個天文數字。黑帝斯那邊有血屠擔着,李慎這邊嘛,自然就得副官出馬。

當時,迎着禿頂治安官喋喋不休的說教,副官極不耐煩的掏出支票簿,寫了一張銀行票,甩手砸到對方臉上。

那是一張十億大唐幣的蓬萊總行現金票。

副官承認,他當時态度是嚣張了點,他不該在甩完支票後,還伸手摸了摸人家光禿禿的頭頂,讓人多吃點芝麻長長腦上毛……這現世報,來的還真快。

自以為弄清楚來龍去脈的副官默默熄了火,支吾着請人上點心盡快給他消息,後者撐出副公事公辦的态度,繼續給他打官腔,說自己也沒辦法,都要走流程。

其實副官完全搞錯了。

所有的問題,都出在他那張支票上。作為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每次收到罰款,經辦的治安官都能從中分上一點花頭。可副官當時甩的那張支票,是蓬萊總行直取的超大額現票,像這樣的玩意到了經辦的治安官手中,那必然是處理不了的,只能上交……眼睜睜看着那麽大一筆花頭從手中飛走,這禿頂的心情能好了才怪。

兩人在桌前大眼對小眼,大半夜的,其實都不容易,奈何無法互相理解。

桌面突然晃了晃。

裝着茶水的玻璃杯在桌面嗡嗡作響,副官愣了愣,低頭去看腳下的地面,比他動作更快的是坐在對面的禿頂治安官,對方直接起身沖到窗戶旁,探出頭往外望。

副官後知後覺的跟過去,也将腦袋探出窗戶。

——夜色正深。

一盞又一盞燈火從深夜的長安各處亮起,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們走到窗戶旁,門外,天臺上,錯愕的擡起頭。

看向那鋪天蓋地而來的白色艦隊。

一艘又一艘通體銀白的巨大戰艦,仿佛一頭頭銀色的巨獸,從夜空的另一端連成一條長長的銀線,向着長安沉默壓近。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一聲聲震響在長安各處,巨大的音波甚至帶起了水杯桌椅的震動。

長安人茫然注視這一切。

無數道明亮的燈束從長安城中沖天而起,将這夜晚的黑暗驅散,從遠處看,整座長安都籠罩在光芒當中。

它豁然蘇醒。

被光籠罩的長安城,與自遠方而來的銀色艦隊,無聲對峙。

………………

一塊塊靈牌擺放在高高的木架上,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曾在這座城中風光一時。在這無數的靈牌正中,是一座用蒼黑鐵岩制作的大碑。

碑上刻着——先祖李三多之位。

這裏是輝光李家的祠堂。

李鐵衣在碑前跪立。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李鐵衣敬啓。吾有二子,次子慕白胸有城府,然性情軟弱,可為太平守成,難當亂世扛鼎。長子李慎雖非嫡出,卻是一世人傑,吾欲召其歸宗,傳位于其……還望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佑此子得我李氏氣運,光我門楣。”

他在碑前重重三叩首。

許多年前,他也曾在此叩首,敬告祖宗,要娶那混血的女奴為妻。那一次,他終究沒能做到,這一次,卻不會再食言。

兩個兒子,他終究要虧負其中一個。但正如他方才對列祖列宗所言,亂世将至,勉強小兒子拿着扛不起來的東西,也未必便是幸事。

李鐵衣,心意已決。

李氏祠堂厚重的大門開啓又合上,老人沿着幽深的走廊蜿蜒而上,停在了被燈光照耀的恍如白日的入口處。

他擡起頭,看向懸浮在遠處夜空中,與長安靜靜對峙的銀色艦隊。

“來的挺快。”

老人嘲諷的低笑一聲,眼中卻不由浮上凝重之色。

………………

未央宮城,久未啓用的議事殿敞開了殿門,一身尊貴黑袍曳地的黑帝斯踏進殿內,掩着口鼻皺眉左右望了望,詢問跟在身後的公會事務官。

“李鐵衣那老東西呢?這時候他跑哪去了?”

事務官神色凝重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多新鮮吶。”血屠的不死宰相涼涼說着話,走到議事桌右首第一位,拉開椅子坐下。這長長的議事桌旁眼下還空蕩蕩的,顯然不等公會通知就自己來了的傭兵團首腦,也只有他一個。

“上一回被人打到家門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吧。”黑帝斯拿起事務官為他奉上的熱茶,口中淡淡道。後者也不知該怎麽答話,只得低低嗯了一聲。

正說話間,身穿輝光大統領制服,一臉肅容的李鐵衣出現在殿門外。

“你來得倒早。”他沖已經落座的黑帝斯點點頭道,然後向跟在身後的衆公會事務官沉聲吩咐道,“派人去與對方交涉,問問他們到底想做什麽。打開外城防禦壁,把擊艦炮立起來,全城戒嚴,閑人不得上路,去辦吧。”

“還有啊,把燈滅了。”坐在議事桌旁的黑帝斯插口道,“誰讓你們把燈打起來的,傻不傻啊?”

事務官們無言以對,夜間遭遇敵襲打亮全城警示燈做應急通知,是寫在應急條例上的……不過仔細想想也确實挺傻,所以沒人出聲與黑帝斯頂撞。

“打燈是為了安人心,他們本來就沒做錯。”李鐵衣開口道,走到議事桌的最上首落座,他看着左手旁的黑帝斯,面上赫然帶了幾絲笑意。

“你我都老了,是時候讓他們年輕人放手去做了。”他對黑帝斯道,“這也未必不是一次鍛煉的機會,你就閉上嘴少說點吧。”

黑帝斯聞言,有些詫異的擡起頭,他看着面色篤定的李鐵衣,無聲摩挲着手上端着的茶杯,眼中閃過一抹了悟。

“呵。”

他輕笑出聲。

“你這老東西,為了給兒子娶老婆,還真是敢玩……好大的手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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