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涼好個秋(三)
紅裙曳地,蓬松灰發高高束在頭頂,火鳳的王紫雲拎着她那只從不離身的煙杆,在未央宮前的下馬橋,遇見了同樣應召而來的庚衍。
“庚帥。”
她笑着同庚衍打了聲招呼,後者聞聲停下腳,等她趕上來,一起往裏走。兩人繞過前殿,沿着幽深的宮廊往平日裏極少涉足的東殿而去。
“為首那六艘瀚海級上都打的有專屬紋章,大光明宮的十二聖騎最起碼來了一半。”王紫雲話音不大,她富含磁性的沙啞嗓音在寂靜的宮道上回蕩,隐隐藏着幾許笑意,“不宣而戰謂為賊,我看我們也不必與他們講什麽道義,把這耳光甩回去才是正理。”
庚衍無聲笑了笑。
“事發突然,多半內有蹊跷。”他擡起頭,看向出現在面前的巍峨宮殿,“且看看再說。”
已到議事殿。
踏進殿中,庚衍第一個感覺,是深。
向內打開的殿門之後,入目即是那張長逾五十米的議事長桌。長桌盡頭,嵌于牆面的玉板上,一個偌大古樸的‘靜’字讓進來的每個人都不由心神一悸。桌旁已到了不少人,都是熟悉面孔,長安城排行前百的傭兵團首腦,齊聚一堂。
現任傭兵公會會長,輝光當主李鐵衣,列于上首。從其左手依次是血屠黑帝斯,庚軍庚衍,火鳳王紫雲,刺刀韓丹如,軍火聯盟風連城等,右手則是東工申慕容,大漠黃沙,藍旗浮屠,老卒木駝子,西江流易樸……
這一間議事殿,曾有傭兵王點麾下十八君王,齊征東荒,光複人族。亦有血屠七暮年衆叛親離,血灑長桌……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曾在這一方長桌旁,指點江山,一言斷千萬人性命。
庚衍掀衣落座。
殿內已坐了近百人,卻依然靜的可怕,在這裏的俱是一團之首,心性定力自非常人能及。哪怕城外艦群如林,敵已大兵壓境,坐在這裏的,卻未必有幾人真正放在心上。
他們吃的就是戰争這碗飯,這般情景,有何稀奇。
“人到齊了,那就開始吧。”
坐在上首的李鐵衣左右打量一周,開言道,候在門旁的事務官躬身退下,兩扇大門悄然閉合,将這一殿森嚴盡數封在當中。
“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搞清楚了。”李鐵衣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向衆人道,“來的是大光明宮十二聖騎及其直屬的十二聖騎士團,據使者回報,他們是來迎回五年前失蹤的大光明宮之主,光明聖女海薇拉·殊恩。”
長桌旁衆首領面色各異。
光明會與長安城的恩怨,比老太太的裹腳布還長,這一次對方突然舉兵來襲,必然是有什麽了不得的理由……要說大光明宮之主,那位光明聖女殿下,在座之人倒不會太陌生。
五年前,光明帝國上任皇帝駕崩,三位皇子争奪帝位,掀起內戰。光明聖女海薇拉·殊恩與二皇子是一母同胞,被卷入這場內戰,在二皇子落敗身死後便下落不明。這在當時也是震驚世人的大事件,帝國歷經一場大亂,最終奪得帝位的卻是此前聲名不顯的三皇子。
李鐵衣将目光投向坐在左手第二位的庚衍。
“對方說,聖女這些年一直隐居于長安,如今就在古柏路,李慎的府中。”
黑帝斯噗哧笑出了聲,不只是他,在座不少人一聽見李慎這個名字,就忍不住想扶額。被李鐵衣注視的庚衍垂着眼端起茶盞,默不作聲輕輕啜飲。
“天一亮,他們就要進城迎回聖女。”李鐵衣緩緩坐下身,蒼老的嗓音在殿中靜靜回響,“倘若我們不許,那便硬闖。”
王紫雲挑起了眉,黃沙俯身拍了拍褲腿,這世上最兇也最狂的一群人的首領坐在這裏,聽笑話。
“那就叫他們闖闖看。”藍旗的浮屠擦燃火柴,将唇中咬着的香煙點着,眉也不擡道,“大光明宮,十二聖騎?很了不起嗎?”
王紫雲磕了磕煙杆,第一個笑出聲,随即滿殿哄然大笑,笑聲幾乎要掀飛了這殿頂去。
黑帝斯看向身旁的李鐵衣,目光中有唯彼此能懂的探詢之意。
李鐵衣搖了搖頭。
“無謂之戰,能不打便不打。”待衆人笑罷,他拍了兩下桌子,淡然開口道,“那聖女留在城中,終究是個隐患,給他們接走也無妨。”
“可長安,也有長安的規矩,容不得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想進城可以,十二聖騎,留下一半的腦袋。”
他一一看過桌邊人。
“我這個決定,你們有意見嗎?”
………………
北地深處有一種野獸,名叫祜,毛如雪絨,松軟暖和,遇水不侵,遇火不燃。
副官上個月從北地商人手中拿到了一匹上好的祜裘,被海棠看中,拿去給李慎縫氅衣。這祜裘極難縫制,稍有線痕勒壓,便會露在表面,而海棠拿到的這一匹,可能是路上颠簸保存不當,皮面上許多地方已有了瑕疵。
她将它裏裏外外細細清洗了一番,挑好日子晾了三日,然後用梳子将皮毛理順,再将瑕疵處挑出,循着合适的尺寸裁剪成所需的料子。而縫制時,為了不留痕跡,她用的是壓針的法子,将線穿于皮內,并不穿透,但這樣便不夠結實,所以她将每一處連接點都反複走了三遍。
雪白的大氅靜靜放在床上。
她坐在桌旁。
屋外盛開着一院海棠。
“海棠這花,外面瞧着漂亮,內裏卻無香無味,寡淡得很,與你倒是挺像。”
初相逢時,是敵非友,那個漂亮的男人,提着一把大刀,殺光了她一整船的護衛,染了血的漂亮臉蛋上,笑容那般可惡。
可他沒有殺她。
命中注定也好,陰差陽錯也罷,她的生命中出現了這個叫李慎的人,自此,一切都變得不同。
海棠靜靜站起身,走到房門口,仰起頭,看向那輪正漸漸升起的初陽。
——老天爺終究不肯給她的故事,一個圓滿結局。
她無喜無悲,無哀無怒,亦,無怨無悔。
………………
雄偉而古舊的城門樓上,長安二字已刻了千年。朦胧的晨光籠罩在青黑的牆磚上,有人從城內緩緩走出。
庚衍身着漆黑的元帥制服,一步步走到如海洋般在城門外鋪開的大光明宮十二聖騎士團面前。
他靜靜看着他們。
李鐵衣的決定,沒有人有異議,但誰出面去做這件事,倒有點不太好辦。不是說在座的人裏有誰會怕得罪了大光明宮,問題是,這事還牽扯到另一個人。
他們寧可得罪十個大光明宮,也不想去招惹李慎那條瘋狗。
于是庚衍,就站在了這裏。
大光明宮十二聖騎,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面容稚嫩的少年,還有女人。被外界連同大光明宮一并神話了的他們,其實也只不過一群有血有肉的凡人。
長安城的意思,已經通過使者傳達給他們。接不接受,他們自己看着辦。
庚衍負手而立。
冰冷的晨風吹起他燦金的發絲。
沒有争執,也沒有交涉,十二雙眼睛一眨不眨的停在他身上,脖頸以下,胸口以上。
——十二個裏面,要死六個。
——誰去死?誰又該活?
庚衍合上了眼。
面容蒼老的第一聖騎邁出一步,随後是身為女性的第四聖騎,接着是第六,第七,第九,第十二……六人左手托着鑲有耀日紋章的聖騎戰盔,右手掌心向上,攥成拳頭,用力砸在心口。
并未出列的剩餘六人拔出腰間佩劍,同時揮出了劍鋒。
六顆人頭墜地,庚衍睜開了眼。
他眼中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低下頭,注視着腳邊滾落的頭顱。
“你們,進去吧。”
………………
木梳一寸寸滑過雪銀的長發。
海棠看着鏡中的自己。
雪銀的頭發,冰藍的瞳孔,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她不是海棠,也不叫海棠。她是光明帝國第六皇女,大光明宮的主人,光明聖女,海薇拉·殊恩。
一只尊貴無上的,傀儡娃娃。
一度叛逃出大光明宮的她,回去後會遭到怎樣的對待,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遺憾,新做好的大氅,看不見李慎穿上是什麽樣子了。
也罷,他穿什麽都不會難看。
脫下身上樸素的藍布裙子,披上千錦絲的裏衣,束起耀日渾天帶,攬上明宮鳳凰袍。耳邊墜瑞環,頭戴光明冠,海棠将李慎送給她的那只小花簪,輕輕別進鬓中。
此一去,再無回。
她走出屋外,一步步走過滿院盛開的海棠,伸出手,推開了緊閉的院門。
李府之中靜悄悄。
她走過曬着衣物的長繩,拍了拍落在衣袍上的碎葉,經過園中團團簇簇的秋菊,給它們澆了點水,最後,來到那扇朱紅新漆過的大門前。
世間千萬道門,只有這一道,她不願出。
別了,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