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這個宮殿面闊九間、進深三間,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居住之所。
層層紅色撒金帳後的東盡間裏擺着一張巨大的婚床,百子千孫帳挂在兩邊,鑲嵌着珍珠和各色寶石的金質後冠被随意地抛在床上,而本該坐在床沿的女人無視殿中教養嬷嬷和宮女的訓誡懇求,獨立窗前,仰望窗外天空上懸挂的一輪明月。
她忽然開始懷疑,究竟過去是場夢,還是此時身在夢境中?
龍涎香的輕煙從銅獸香爐的嘴中冒出,這是她十分熟悉也十分厭惡的一味香,此時聞來,已然經年。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夜晚,同樣的身份,不一樣的自己。
她曾在痛苦中死去,卻又在過去的某一刻裏醒來,發現自己穿着沉重的禮服,仍坐在那頂無比寬大的轎子裏,所有的悲苦都似黃粱一夢。
沒有人發現她偷偷地睡着了。漫長的皇城街道和宮道不知耗費了多久的時間,她在對未來的無可捉摸和惶恐中,被刺耳的喧嚣樂聲催得入了眠。
是夢嗎?那個可悲的女人,與自己有着相同的面目、相同的身世,懷着天真和善意,卻不知早已注定是沒有生路的棋子,臨終時連一個會因她而落淚的人都沒有。
可若不是夢,為何會如此清晰,哭泣和傷痛都感同身受。
又或者,是老天爺垂憐,令她重活一世,改寫自己的命運?
在那個夢裏,被宮人攙扶着走向位于整個皇城中心的大殿時,透過眼前的玉珠串,她惶恐不安地低着頭,不敢看那個手握天下的男人的臉。
歷經了夢裏的一生,她不再驚慌,擡起頭與他視線交錯。他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愕然,而她震驚于夢境的真實與清晰。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笑容。
不是夢!
她重生了!在凄涼過世後重生,回到無可奈何的起點,從遇到這個男人開始。
“陛下萬歲萬萬歲——”身後的人突然齊齊出聲,蒼郁回過頭,視線從一大片跪在地上的宮人滑過,落在身着玄色禮服、頭戴十二旒冠冕的男人身上。
男人有着年輕而威嚴的臉龐。那威嚴令他看起來更成熟,使人一眼難以猜測他的真實年紀,往往會将他猜老好幾歲。
男人有着薄薄的雙唇,仿佛刀削出來的線條令他顯得冷酷。蒼郁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冷酷并非表象,無論他微笑時的溫暖有多麽迷人。
男人有着溫和的表象,極其善于僞裝,這僞裝迷惑着所有人,包括不可一世的蒼氏。
“都下去吧。”男人下了命令,宮人們立即魚貫而出。
他緩緩步行至蒼郁身邊。他十分高大,蒼郁要仰起頭才能對上他的雙眼,然而蒼郁并不看他,只仍舊看着窗外,那輪諷刺着這一場景般的圓月。
上一世悲劇的開啓之日,竟是滿月。
這麽明亮,生怕任何一絲不堪的往事藏在哪個角落裏不被發現。
“皇後好大的膽子。”他說,聲音帶着調侃的笑意:“從來沒有一個皇後會在皇帝進入婚房之前,自行摘下頭冠。”
在旁人眼中,這個男人是個極其溫和的人,曾經她也這麽以為,可現在不了。
他的心像傳說中的玄鐵一樣冷硬,城府深不見底,卻讓所有人都錯以為他是個極好的人。
此刻他用*的語調同她說話,若她仍是上一世不懂世事的少女,即使心裏深處埋藏着剛剛夭折的愛情,也會忍不住對他産生好感。
“太重了,我沒有戴過這麽重的頭飾。”她仰首望着他,少女的音色沒有恨,沒有悲,只有天真。
他眼中也透出笑意,仿佛來自真心:“你要習慣,不可再讓人看見你這樣。皇後是後宮之首,天下之母,該有的儀禮一樣也不能少,否則就不得不面對無盡的非議。”
她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當皇後真不容易。”蒼芸不是體弱多病,而是被這些沉重的頭冠和禮服壓壞了身子吧?
他牽起她的手,并在她縮回之前用力握住,牽着她一步步走向床榻。
“習慣就好,也許你會發現,當一個皇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難。”
“真的?”
“朕沒當過,只是揣測。”
“你逗我玩兒呢……”
“皇後想何事如此入迷?”他打斷了她的沉思,那是上一世的記憶,大約是身在同樣的場景,每一個字她都能記得,記得他從一開始就在欺騙自己。
“在想……”她重新望向窗外:“如果我說我一點也不想當這個皇後,我會不會有機會離開。”少女圓潤的臉龐還帶着稚氣,卻有着完全不符年歲的眼神和語氣。
是真話,也是試探。
她想讓姬杼知道自己的誠意,卻又不能太冒進——在這種時候告訴他“我願意助你毀掉蒼氏”,他一定不會信,反而會以為她是蒼氏派來試探他的,對她更加戒備。
可她頭一回做這種事,忘記了很多時候旁人對一個人的判定是來自于眼神與說話的語氣,而非僅僅是所說的內容。
于是她只能失望地發現姬杼的僞裝連一絲絲裂痕都沒有,對于她的試探,他連一點點反應都不願意給。
他只是輕笑着說:“皇後還是個孩子啊。”
蒼郁很快就察覺了自己的失誤,一個經歷過生死的人眼神和語氣同十六歲的少女絕不會一樣,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在耍弄陰謀手段這個方面,她确實只是個孩子,太心急,考慮得也不周全,看過再多的書也彌補不了經驗的缺失。
這個失誤,會令獲得他的信任這件事更加艱難。
首戰就告敗,對蒼郁是個不小的打擊。但她并不準備放棄,因為放棄就只有死路一條,她并不認為老天的眷顧是為了讓自己重新體驗痛苦的死法。
“時候不早了。”如同前世一樣,他握住她的手,引她走向床榻。
她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麽——将那頂沉重的後冠戴回她頭上,喚來宮人呈上合卺酒,接着前往西次間祭拜神靈,最後便是就寝。
她麻木地跟随着他,腦中卻在快速地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
他憎惡她,憎惡到不願她誕下他的子嗣,因此前世兩人同房的時候并不多。
若是這一世讓他如願,面對自己的仍只會是個死局。
盡管她同樣厭惡與他同房,可她并沒有自由到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去達成目的。
只是身孕不能來得太早,否則将難以掌控蒼氏。
祭拜完神靈,他們回到東盡間,宮人伺候他們脫了衣裳便退到門外。此時蒼郁已然平靜下來,她身着中衣坐在床沿,身旁是同樣身着中衣的姬杼。
歷經人事的蒼郁已不會真正害羞,可她必須作出害羞的樣子。
姬杼靠近她一寸,她便往後躲一尺,一直到後背抵在床帳上,再無可退之處。
這是她上一世不敢做的,上一世她只是畏畏縮縮地發抖,姬杼似乎很讨厭那樣的女人,對她沒有絲毫憐惜。
錯誤的路子不能走第二遍,于是她沉默地反抗。
“皇後怕朕?”他低低地問,玩了這麽久追逐的游戲卻沒有露出絲毫不耐煩。
蒼郁已憋了好一會兒氣,眨眨眼,兩行淚珠便滾落下來——這是她幼時常用的把戲,用來向父母騙取想要的東西,自從父親過世後就再也沒用過,但此時也許能幫她。
她咬着唇搖搖頭,手臂緊緊抱住屈起的雙膝,淚珠子卻接連不斷。
“皇後為何哭了?”他一邊問着,一邊遞過來一方帕子為她拭淚,被她側首躲過。
氣氛突然僵冷了起來。
蒼郁壓抑着急切的心情,将腦袋悶在雙膝間,努力逼出更多的淚水。
“皇後?”在她如此無禮的情況下,他仍未撕破僞裝。
蒼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哭得花容失色的臉,下一刻卻又跪伏在他面前,哽咽道:“陛下恕罪!”
“皇後為何突然……”他探詢地問。
“主家大爺說我長得與先皇後相似,逼迫我嫁給陛下,我本已有心上人,懇求陛下放過我……”她小聲地啜泣着。
守在門外的宮人裏有蒼氏的眼線,她不能太大聲,若是被他們聽到可能會産生變數。
她只想讓姬杼知道她不願意與他圓房,以此彌補方才心急犯下的失誤。一個想成為替身的人,絕不會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方式。
姬杼絕不會因此就廢掉她的後位,沒有一個皇帝會做這麽草率的事情,因為一定會有人打聽到真相,而皇帝們丢不起臉。
算計一個曾算計她的人,是一件非常令人緊張的事情,甚至讓她微微發抖。幸好她正在哭,只會被當成太過激動。
靜默了好一會兒,房內終于再度有了聲音。“既已入宮,過去種種皇後就忘了吧。”他冷冷地說。
從見面到現在,他終于撕下了溫和的僞裝。
蒼郁松了一口氣,繼而極度興奮起來。
她騙過了他,騙過了一直欺騙旁人的姬杼!首戰失利的挫敗感一掃而空,替換為滿腔的喜悅。
可她不能讓他感受到這喜悅。
“擦淨臉,歇息吧。”他将帕子擲在她腳邊,喚來宮人為他着衣,似乎非常生氣。
蒼郁将臉深深地埋在帕子裏,這樣他才不會看到她揚起的唇角。
這是一個不算太差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