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逸蹲在地上，就着手機散發出的光，翻閱着短短一頁的臺詞，在角色名稱上停頓了一秒，想起了這是哪個角色，王景澄說的沒錯，這是一個戲份少，人設出彩的角色。

這些與劇本本身無關的信息掠過腦海，如蜻蜓點水般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他一字一句分析着臺詞，以此窺探人物內心，建立起人物形象。

夜色漸深，蹲在小陽臺上的林逸好似不知疲倦般，維持着最初的動作，構建着他心目中的平淩。

“平淩？”尤導果不其然生氣了，顧不上此刻夜色已深，萬籁俱寂，咆哮出聲：“景澄，這不是你的風格啊。”

他看了眼敞開的門，示意王景澄去關上。

等王景澄合攏了門，隔絕了衆人聽到的可能性，他才連聲道：“別人想要角色也就算了，你怎麽也來這套？”

王景澄帶着乖巧的笑容站在一旁，看尤導氣的狠了，還貼心的給他遞茶，趁機道：“我保證他特別合适，您就給他安排個面試機會吧？”

尤導喝了口茶，怒氣未消：“王景澄啊，王景澄，我還以為你……”他說到這裏，停下來找了一圈，沒找到合适的，只好砸了個抱枕過去，軟綿綿的砸在身上毫無力道。

“我還以為你出淤泥而不染，沒想到現在你給我來這套？”尤導顯然是真的氣狠了，說出話來絲毫不留情：“你這是以為拍完戲了，就不用在我手下混了？”

尤導年輕大了，雙鬓已然發白，但精神很好，吼人的時候，中氣十足。

王景澄見尤老真生氣了，才苦笑着求饒道：“怎麽會？在導演裏，您是這個！”他豎了個大拇指，真心實意道：“我又不是不想在這一行幹下去了……”

“還沒成名，就給我來塞人這一套？我看你是真不想接我的戲了。”尤導斜眼看他，超大聲道：“好的不學，盡學壞的。”

王景澄收斂了下臉上的神情，認真道：“尤導，他真的特別出色，我保證，只要你給他一個機會，就會發現美玉蒙塵……”

“蒙個屁塵……”尤老吐沫險些噴了他一臉：“我活這麽大歲數，就沒看到真正的美玉能蒙塵的，像你這樣的，錐入囊中，也遲早會破袋而出。能蒙塵的那都是假貨！”

王景澄不認同這一點：“就是他太優秀了，才會遭人嫉妒，受人打壓，出不了頭，你給他一個機會，他就能一飛沖天……”

尤老神情嚴肅了起來：“你跟他什麽關系？”吹成這樣？

“沒關系，我今天才加到他微信……”

尤老神情愈發嚴肅：“你喜歡他？”

“咳咳咳……”王景澄被噎的咳嗽聲不斷，還得掙紮着說清楚：“沒……沒有的事。”

尤老上下打量了着他的神情：“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在這條路上走遠點，最好別跟這些不三不四的……”

“尤老，真沒有。”王景澄打斷他的話，誠懇的解釋道：“您也知道，我出道第一部 戲是網絡劇。”

他神情有些複雜。

“那部戲，我是男一號，他是男二號。”王景澄平靜道：“我爸那個人您也知道，他壓根沒覺得我能混出個什麽模樣，給我扔了個網劇男一號的資源，就打算讓我知難而返。”

尤老怒氣減了幾分，還是有些氣呼呼的道：“你爸那個人眼神毒的很，也就在你進娛樂圈的這件事上看走了眼。”

王景澄笑了下：“他沒看走眼。”

“要是沒遇到林逸的話，我可能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心高氣傲的進娛樂圈，然後被打擊到灰溜溜的離開娛樂圈。”他神情淡然，顯然這些話早已被思考過無數遍，才能如此淡然的說出口，承認自己的不足，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但我遇到了林逸。”回想起林逸，王景澄短促的笑了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被碾壓。”

“從演技到對演戲的态度，甚至到努力的程度，他把我碾壓到讓我覺得，我根本不配當這個男一號。”

尤老不知什麽時候，神情恢複了平靜。

王景澄看向他，露出了幾分兒孫輩撒嬌的語态：“您一定也遇到過這樣一個人，他有如此演技，又如此努力，将你襯托的好像你的成功是從對方手裏偷來的一般。”

“我有無數次扪心自問，為什麽他沒有火？為什麽我比他火？”說道這裏，他停頓了下，沒有繼續說下去——那些事情是林逸的隐私，除非對方許可，不然他沒有權利将它随便說出口。

“我相信，只要你給他一個機會，只要他能抓住這個機會，就會一飛沖天。”王景澄從未懷疑過這一點：“他早就做好了破繭成蝶的準備。”

尤老卻沒關心對方會不會火的事情，他更在意另一點：“所以，你如此努力，如此苛刻的對待自己，恨不得壓榨自己所有的潛力，是因為他？”

如果是幾年前，王景澄會斷然否決這一點，但如今的王景澄卻能平靜的承認這一點：“沒錯。”

“任何見過他演戲的人，都會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尤老眉梢微揚，沒對此發表什麽意見，話鋒一轉道：“既然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一個試鏡的機會，我可以給……”

王景澄平靜的等着他的下半句話。

“但如果他沒有你說的那麽……”尤老橫眉立目，恨鐵不成鋼道：“優秀的話，你就別想再接我的戲。”

“就算你爸來找我，也沒得談。”

王景澄笑了下，昂頭篤定道：“不可能。”

尤老不置可否：“希望如此。”

這個賭約，就算是定下了。

《景宮沉》是一部歷史劇，一部從景帝少年蟄伏期一直拍到景帝登基為帝平定四方的朝堂權謀類電視連續劇，裏面沒有多少女性角色，劇情着眼于塑造那個時代的傳奇，由已然轉向大屏幕多年的尤導導演。

在未曾開播前，一度被不看好。

原因有三，一沒有過多感情波折的正劇并不受當下年輕人的歡迎，二，男主角名不見經傳，撐不起流量，三，尤老拍多了電影，重新回頭拍電視劇……

雖然影視圈天然的鄙視鏈是電影-電視劇，但這兩者好歹也有所區別，誰也不敢說，像拍電影那般拍電視劇能不能出效果。

衆人對尤老重新回頭拍電視劇的最終成品報以一個小小的懷疑态度。

這三點綜合下來的結果是，演員雖然擠破腦門想拍這部劇，但有更好的選擇擺在面前時，還是會有人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比如說原本定下扮演平淩的那個演員，他倒不至于直接跟尤導說我不幹了——那可是尤導，拿了無數獎杯，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回頭拍電視劇，而不需要考慮自己逼格的尤導。

除非他不想拍電影了，否則他絕對不會作死得罪尤老。

所以對方退出劇組的原因是，腿崴了。而且還是真崴了，現在還在醫院。

于是，平淩這個角色在劇拍到一半的時候，重新開始了小範圍試鏡。

尤老琢磨了下，直接在原來面試過平淩這個角色，他看好的幾個演員上畫了個圈，通知他們過來試鏡。而現在則多加了一個，林逸。

于是等林逸出現在等待試鏡的房間裏時，衆人一打量這張陌生的臉，就知道對方是走了後門。

所幸這是娛樂圈，所以衆人打量完林逸，就挪開了眼神，楞是沒人露出奇怪的表情。

林逸瞄了眼在坐的各位，看到了數張眼熟的臉——有已經出名的，也有之後會出名的，沒一個陌生的。

這并不讓人意外，畢竟是尤導導演的戲，尤導的名字挂在上面，意義就不同凡響。

林逸收回視線，找了個角落坐下。現場助理忙上前給他遞了張薄紙，上面是接下來要試鏡的那一幕——跟王景澄發給他的一模一樣。

好像有點作弊，林逸冒出這個念頭，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不僅是有點作弊，簡直是大開方便之門。

畢竟他不止一次看過這部電視劇的成品，也曾閑來無事時揣摩過劇中人物的內心，比起尚未知曉電視劇最終模樣的所有人來說，那些角色就活在他心底。

林逸輕輕嘆了口氣，脊背筆挺，臺詞本在他手上微皺。

所以我必須演得更好，才能不辜負它。

“滕子昂。”被叫到名字的人起身進了裏面的小房間，等着試鏡的房間有些小小的騷動，有人朝林逸投來視線，琢磨着要不要跟對方聊一聊。

但看了半天，林逸楞是沒從紙上挪開過視線，壓根沒意識到他們遞出的暗示。

林逸在從頭到尾的梳理這個角色的一生，平淩在劇中的戲份不多，偏生身份特殊，設定讨巧，便是在真實的歷史上，也是擁有一衆迷妹的風雲人物。

他與景帝相識于少年時期，身份高貴，比起景帝少年時的不起眼，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平淩對景帝另眼相看，在景帝微末時成為至交，親手帶着他步入貴族們的圈子，帶着對方認識了之後的左膀右臂，又在景帝即将結束蟄伏之前，潇灑離開帝都，回陵城繼承了爵位。

這一離開就從景帝的人生中消失了數年。

直到景帝面臨叛亂，平淩千裏奔馳回帝都，舍身相救，戰死沙場，成為景帝平定叛亂最重要的助力。

他死前将定下景帝王朝三世社稷的邱羅引薦給景帝，成就了一段千古帝相情。

總結對方的一生，可以得出結論：平淩就是個給景帝發金手指的NPC，先是給景帝批發小弟，再給景帝做足身份，最後又千裏相救，平叛亂，送小弟，用死亡落幕，都不用景帝操心如何論功行賞的事情。

這個人設太吸粉，也怪不得林逸在這裏看到了這麽多眼熟的臉龐。

林逸理順了平淩的一生，看了眼手上那張臺詞。理所當然的，試鏡的是對方一生中最濃墨重彩的那一幕——在病床上為景帝引薦邱羅，并抒發志向。

那一幕讓這個角色徹底立體了起來，從史書上的幾行描述，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為什麽能為景帝做到這一步？他面對死亡的陰影時，為什麽能如此坦然？他的情懷，他的理想究竟是什麽？

這些都在這一幕裏得以解釋，堪稱是平淩這個角色最重要的一個場景。

林逸潛心思考時，沒留意到周圍人接二連三的面試完了，只剩下了他還沒面試。

面試完的演員大多會神情奇異的朝他的方向投去一瞥，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對對方從頭到尾都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詫異。

“林逸。”助理喊到了他的名字。

林逸上站起身，邁出腳步，眼簾微擡，好似換了個人，從不起眼的少年變成了矜貴的君子。

空曠的房間，讓他走出貴氣十足的氣派，将在場零散的助理們襯托成不起眼的奴仆。

那是平淩，四世三公，名門之後，平家唯一的嫡長子，板上釘釘的公候，無上權勢和富貴榮華供養出來的繼承人，又怎會如常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