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提親
長夏未至,街上的人影卻都鮮亮起來。
谷雨身着一襲藕粉春衫,雪白的頸子收束在繡花交領下,小臉嬌俏如二月春花。她手裏抱着只傷了腿的小黑狗,原是去城外找師父看看,不料師父像是被火燎了屁股,撂下一句有人抓他便匆匆逃去了揚州。
她氣鼓鼓地回了城中,剛過長街,忽然聽見往來人聲中議論着一個人。
“萬将軍……說是在臨川有舊友,特意來尋的。”
“還能是哪個萬将軍——前些日子大敗北蠻班師回京的萬玉深将軍呗!”
谷雨腳尖一頓,表情空白了一瞬。
……萬玉深?
她眼前剛一劃過那張英俊而冷淡的臉,肩膀便下意識地一縮,手指也不由地顫了顫——如果可以,她一輩子也不想聽見這個名字。
因為一旦提起他,谷雨就會想起自己當年是如何的慘。
原以為是兩情相悅,卻不料是自己一廂情願。她把一顆稚嫩的紅心捧上,換來的卻是當衆一句“我怎會喜歡她”。當年谷家仍在京中,谷雨也仍是尚書府的大小姐,卻因為暗戀不成,淪為京城圈中笑談。
……往事實在不堪回首,谷雨抱着狗,默默加快腳下速度,企圖逃開那個可惡的名字。
因此她也沒能聽見人們接下來的議論。
“……當然,萬将軍此番最重要的不是尋友,而是提親。”
“提親?!莫非……”
“正是!知縣家的千金可是好福氣了,聽說當年她和将軍定過娃娃親……”
谷雨原本想着天氣晴好,不如到處逛逛,現在卻怕了,只想趕快回家。可她又不想被下人看出心事,于是昂起小小的頭顱,故作不在意地四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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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她感覺附近有道視線釘在她身上,如影随形,帶着溫度。谷雨下意識去找,注意力被酒樓上的一道身影吸引過去。
竹窗半支起,窗下露出半張臉,能看見刀削一般線條流暢的下颚,薄唇微抿,一身冷峻的玄色深衣,脊背挺直,氣度不凡。
身後朝華朝着她視線方向看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鬧她:“小姐這是看公子呢?”
谷雨連忙收回視線,目不斜視義正言辭:“呸,什麽我看他,是他看我!”
下人平日和她鬧慣了,仍捂嘴笑道:“臉都見不着,怎麽知道人家在看小姐呀!”
酒樓上,萬玉深目送她們走遠才收回視線。
一回頭,卻看見對面的人扒在窗臺上,身子都快探出去了,邊看還邊咋舌:“将軍,想不到臨川這麽個小地方也出美人啊!方才那個你瞅見沒?穿粉衣裳的那個,這誰家的姑娘啊……”
林青絮絮叨叨地坐直回來,一擡臉,正對上大将軍無波無瀾的雙眼,不知怎麽,打了個哆嗦。
好可怕!林青校尉哆哆嗦嗦地夾起肩,心說:我說錯話了?怎麽看我跟看蠻子一個樣?
不料他龜縮起來,将軍也沒放過他,用目光快把林青看得抖如篩糠之後,萬玉深才勾起嘴角,問:“好看?”
方才那姑娘确實美,感情上林青還能再誇幾百字,理智卻讓他瘋狂搖頭:“不不不不好看!和、和我們京中女子差、差遠了!”
沒想到萬将軍臉色一沉:“哪裏不好看了?”
林青抖得快癫痫了,心裏崩潰大喊:哥!這題送命啊!說好看你也不高興,說不好看你還不高興!
好在這時一名親兵跨進雅間,及時解救了林青。
“報告将軍,弟兄們搜遍了臨川,沒找到傅公子。問過城門守衛,對比了長相,說是方出城不久,上了去揚州的官道。”
萬玉深聽後,不甚在意地點點頭:“點一隊弟兄去追,離得遠點,別把人逼急了。”
親兵領命而去:“是。”
林青殷勤地給萬玉深倒上酒,觑着他的臉色,小心揣測道:“将軍,既然傅公子暫時找不着了,那另件大事……咱們什麽時候做啊?”
萬玉深斂眉,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水,沒有吭聲。
隔間外,所有親兵一起豎起了耳朵,等着将軍的回答。
——提親,這可是他們将軍的人生大事啊!為了這次能随行,營裏差點打起來,都想先一睹嫂子花容,再和将軍一起把人接回京城。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萬玉深才把酒喝完。酒盅落在桌案上,“當”的一聲,萬玉深從座上站起:“……走。”
林青笑得賊眉鼠眼:“哎!”
酒樓二層頓時響徹男人們的歡呼起哄聲。
走到雅間門口,萬玉深忽然停住,回身看了林青一眼。林青不明所以,撓頭問:“怎麽了?”
萬玉深雙眼深黑,平靜地看着他:“我家的。”
林青一臉呆滞地“啊?”了一聲,到知縣府的一路上都沒想明白。
另一邊,谷雨回到家中,下人團團圍上來,接下她手中的小黑狗,雙手奉上甜湯,給圈椅添上坐墊,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
谷雨一進堂屋,谷夫人拿着帕子迎上來,拉着她的手連聲問:“雨兒回來啦?渴不渴?餓不餓?外邊熱不熱?”
谷知縣和兄長也在堂上,俱是一臉寵溺。
谷雨自小就被全家寵上天,心安理得地往圈椅中一窩,小口啜着母親特意做的甜湯,滿足道:“渴,不餓,還行。”
谷川走過來,摸摸她的腦袋,笑罵一聲“吃貨”,卻摸出一個紙包給她:“這東西好吃在哪兒?排個隊花了一個時辰。”
谷雨鼻翼一抽,聞出了桂花的甜味,眼睛登時亮起來,像是墜滿星星:“桂花蜜餞!”
谷川笑着拍拍她的頭,又忍不住有點發愁:“我家小妹,可什麽時候能矜持點喲……”
谷雨剝開紙包,低頭去嗅,小巧的鼻頭一聳一聳的:“總歸是天天在家裏,矜持什麽。”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谷知縣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對谷雨道:“雨兒啊。”
谷雨嘴裏塞了蜜餞,滿口桂花香,笑容也甜甜蜜蜜的:“爹?”
谷知縣卻有些不敢看她,過半晌才下定決心,“雨兒啊,你年歲也不小了,為父雖然想一輩子養着你,但到底是時候嫁人了。”
谷雨鼓動的腮幫子一停,堂屋裏也靜了下來。
谷川輕輕地嘆了口氣,坐到一邊,谷夫人悄悄別開眼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谷雨費勁地把食物咽下去,仍然一臉茫然。
谷知縣看了一眼回不過神的小女兒,幹脆一口氣把話說完:“為父前兩日收到了京城将軍府的來信,提起了你和萬小将軍定過的娃娃親,爹做主,替你應承了。”
谷雨手一哆嗦,耳邊仿佛轟隆一聲,降下一道晴天霹靂。
“爹……您說誰?”谷雨滿臉不可置信,“您要我嫁給誰?”
谷知縣一把胡須快捋斷了:“萬将軍,萬玉深——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的,不記得了?”
谷雨腦中亂成了一鍋粥。
“可、可是,咱家不是和萬家有仇嗎?爹你不是常說,你被貶都是因為萬玉深他爹,那怎麽、怎麽……”
谷知縣咳嗽一聲:“那都是陳年舊事了。”
谷川看不下去,一臉心疼地擋在妹妹身前:“要不……算了吧爹,小妹也沒多大,就留在家裏禍害自己人吧……”
谷雨咬牙喊道:“哥!”
谷川又連忙回身安撫她。
可從小寵她沒有底線的爹這次十分堅決,任谷雨怎麽鬧也不松口。
“此事已定,絕無商量——況且萬小将軍親自上門提親,今日已到臨川。”
谷雨一聽,徹底炸了。
一股燥氣升起,她蹭地從座上站起來,無法無天地掀了桌子:“我、不、嫁!”
谷知縣頭一次對小女兒撂了臉色:“胡鬧!”
萬玉深在下人的帶領下,走到知縣府堂屋外時,正聽見谷雨的大喊和屋裏“叮鈴咣當”的聲音。将軍腳下一停,沒覺得尴尬,眼中反而浮出一絲笑意來。
身後一溜親兵各自規規矩矩地扛着箱子,眼睛卻都使勁往裏瞅。
下人進堂屋禀報,谷雨原本正舉着一個瓷瓶要砸,一聽“萬将軍在屋外候着”,頓時僵住,心口狂跳起來。
谷知縣蹙眉揮袖:“請進來。”
門外,萬玉深悄悄吸了口氣,推開門,一眼看見那道粉色人影——縮着脖子,僵着身子慢慢地把頭轉過來,嬌俏的臉上滿是驚恐,圓圓的杏眼裏聚着一層稀薄水光。
像只蜷縮着團起來的驚弓之鳥。
只一眼,萬将軍就覺得自己心都化了。
然而在谷雨眼中那人只是波瀾不驚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後便移開視線,恭敬地向堂上長輩行禮。
“晚輩萬玉深,見過谷大人、谷夫人。”
門外,将軍府親兵一字排開,分別将肩上擡的木箱放下。十二只黃花梨木官皮箱打開,金玉珠寶、绫羅綢緞,塞得滿滿當當。
這些上過戰場飲過血的漢子,筆直站着,一磕腳,整齊劃一地吼:“見過谷大人!谷夫人!”
聲音震天,幾乎殺氣騰騰。
谷雨被吼得一哆嗦,這才注意到萬玉深狀似不經意瞥過來的視線,頓時站直身子,随手把瓷瓶一扔,蹬蹬蹬地跑走了。
萬玉深真的來了……
他要來娶我?
他、他憑什麽娶我!
谷雨一路跑回自己的閨房,撞上門,誰也不見,就這樣悶了一天。
萬玉深和爹娘哥哥說了什麽她不知道,只是晚間下人來送飯時告訴她,谷家收了聘禮,這門親事,算是定了。
谷雨心中堵得吃不下飯,在床榻上用被子壓住頭。
什麽意思?
當年讓她那樣羞恥,如今卻來提親?
還嫌她不夠丢人嗎?
谷雨窩在被子裏,手指緊緊絞住床單,在心裏咬碎了那個名字。
萬玉深……萬玉深……
她咬牙切齒地念了千遍,心中終于有了決斷,紅彤彤的眼裏滿是堅決。
愛娶誰娶誰!想再戲弄我一次?本小姐不奉陪!
……
月色溫柔地籠罩臨川,将軍和他的親兵留宿知縣府中。
林青爬上屋頂,給将軍添了壺新酒,搓搓手自己也坐下了。
他們坐的位置,正對谷家小姐的閨房,等到房中熄了燭火,萬玉深才動了動,轉頭問他:“你什麽時候上來的?”
林青愣了:“就、就剛才啊,我還給你遞酒了呢。”
萬玉深低頭揉了揉眉心:“沒注意。”
林青心說,你盯着人家房間看那麽認真幹什麽!直接敲門去啊!
但他換了種委婉說法:“将軍,這事不能幹等着,得溝通啊!”
萬玉深呷了口酒,喉結上下滾動,半晌後才“嗯”了一聲。
心裏想做的事太多,一件一件地壓着,反而畏手畏腳。就像此刻,明明他想闖進她房中把人擄走,卻坐在這裏喝酒吹了半夜的冷風。
他放下酒杯,問林青:“你看我如何。”
林青傻了:“挺、挺好哇。”
将軍逼問:“有多好。”
林青一臉快哭了的表情:“将軍,嫂子房前,這樣不合适……”
将軍垂眼,含着一絲酒氣,低低道:“……好到能讓她一見鐘情了嗎。”
林青閉上嘴,明白過來——他們将軍這是陷進去了啊!
萬玉深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剛透亮。朝華起了床,拾掇好自己,便去小姐房中服侍。剛轉過拐角,看見一道黑漆漆的人影立在房門口,登時吓得尖叫出來。
萬玉深轉過臉,平靜地點了點頭。
朝華捂着心口,認出他來,顫巍巍地行禮:“将、将軍好。”
萬玉深點頭,指指房間:“我來找她。”
朝華反應過來:“哦、哦——這時小姐應該已經起了。”
萬玉深擡起手,屈起食指關節,輕輕敲門:“谷雨……”
不料“吱呀”一聲,門開了。
而房中已是空空如也,沒有他要的人,被子掀着,已經涼透。
萬玉深看一圈,拾起案上的紙條,眼神晦澀。
朝華已經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不好啦!小姐不見啦!不好啦——”
萬玉深捏緊手裏的紙條。
他家祖宗,比上輩子更能折騰——直接逃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