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世

當朝天子,是個說不得的主。

先帝鐵馬金戈,從蠻子手裏收回北境大片國土,護得大安十年金瓯無缺,從此息兵罷戰,國泰民安。

如此太平盛世,有個守成之主便能安安穩穩,但非常可惜,乾安皇帝心中裝着琴棋書畫、靈丹妙藥、自然萬物、飛禽走獸,唯獨沒裝着蒼生社稷。

昏聩誤國談不上,本朝伊始尚有元勳賢臣輔政,頹勢還不明顯。但乾安帝在位至今,養心殿裏方士走動比朝臣還多,十餘載幾無建樹,反倒愈發親近權宦,對朝臣疑神疑鬼。

當年谷大人便是因為上書直言丹術仙道誕妄不經,惹得天子盛怒,又恰巧趕上萬家煽風點火,便直接從二品京官貶去臨川那小地方當知縣。

……但即便如此,萬玉深那樣的人,會造反嗎?

谷雨回憶了一下萬玉深小時候的樣子,小小個人,已經是一臉嚴肅端莊,京中貴戚之家互相走動時,他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間,一板一眼,做事沒有分毫差錯。

将門忠烈,他在老将軍膝下長大,聽的都是先帝時的峥嵘往事,內裏早就鍛出了一把君子骨,裹着一捧真正的碧血丹心。

……也因此,在谷雨十歲第一次看見那個冷冰冰的少年時,瞬間就覺出他和別人的不一樣。然後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偷看他,看着看着,沒留神就把心給扔下了。

“爹……”谷雨眼中的震驚之色未褪,遲疑着看着他,“話可不能亂說,那可是萬家,老将軍戎馬一生,怎會……”

“哼,萬一行那個老東西,”谷大人冷笑一聲,“年輕時确實是個人物,老了可不好說。”

“爹,”谷雨蹙起秀氣的眉,腦袋瓜轉動起來,“可我嫁過去能做些什麽呢?一來我在京中毫無根基,二來我明媒正娶入将軍府本就高攀……”

谷大人冷哼一聲,臉上露出一抹得色。

“雖然我谷家如今中落,比不得将軍府,但為父看得出來,那小子對你有意,”谷大人哼笑道,眼中是為父的促狹和不滿,矛盾地交織在一處,“你是不知他在京中有多搶手,偏偏不遠千裏上我家門提親——不是有情,他吃飽了撐的?”

谷雨慢慢瞪圓了眼睛,心想她爹怕不是病糊塗了。

“爹知道你不喜歡他,不想離開我們身邊,也不求什麽榮華富貴,爹答應你,此事一了,我做主為你讨休書,從此天大地大任你逍遙,爹決不再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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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地大四個字,勾得谷雨心尖一顫。她還沒想明白自己和萬玉深之間驟然立起的高牆,先情不自禁地點了頭。

谷大人滿意地松開她的手,躺回床榻上,“病容”之下滿是紅光。

另一邊,傅千引嘴角噙着絲探究的壞笑:“我記得你小時候不這樣啊,雖然那會兒我就老不在京城呆着了,但也聽說過當年圍獵萬家少爺虎口救主的事,赤膽忠心日月可鑒,怎麽?長大了,想開了?”

萬玉深靜坐時腰背挺直,自寬肩而下到窄韌的腰,無不透出這個人的精悍和力量感。

将軍神色不變,并不在意他言語間淡淡的諷意,只平靜道:“人活一世……不易。”

人活兩世,是天賜。

老天爺賞臉,叫他回來,抹平遺憾,改變軌跡,然後把錯付的真心收回來,一絲也不浪費,全送給他心尖上的那位。

……雖然人家現在不太想要。

“嗯,所以呢?”傅千引笑了出來,“你發現給那老皇帝守江山也無益于社稷,所以你想開了——然後娶了我們小谷子?恕我直言,你這怕是想不開的表現啊。”

傅千引這人就這樣,喜歡誰,親近誰,就越要言語調戲。谷雨在他嘴裏被損得最嚴重,足見師父對她的喜愛之情。

提起她,将軍的深情驟然軟化。傅千引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發現那大約是一個出于幸福感的表情,頓時覺得自己眼要瞎。

萬玉深上一世愚忠至死,換來天子一怒,将軍府上上下下無一幸免。

當時谷雨已是他的妻子,而他常年駐守邊關,谷雨遠在京城,從來離多聚少。而又一個不滿,一個不說,兩人之間摻了太多旁人的閑言碎語,最後全都成了帶刺的誤會。

萬玉深依稀記得,有一年年關,他從北境大營趕回來,一人獨騎,行了千裏路,換了三匹馬,趕在年夜之前,揣着北境小城裏的各種玩意,推開他們二人房間的門。

谷雨安安靜靜地午睡,冬日的暖陽溫柔地鍍着她,閉着眼的小臉微紅,恬靜如畫。那樣風風火火不安生的性格,睡着時也像只小貓一樣。

将軍甚至都沒卸甲,甲上還有塞外帶來的寒意,冷鐵沉沉地壓在身上,他卻一動不動,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時候府上将軍和夫人感情不合的傳言已經很厲害,萬老夫人又自作主張接了他的表妹入府,說是侍奉自己,其實就是想填房。

可惜萬玉深毫不知情。

那天他站到谷雨睡醒,微微笑着看她揉眼坐起,手伸向懷裏去拿他帶回來的小玩意。

還沒摸出來,谷雨看清他的人,臉色就冷淡下來:“趕着回來見你妹妹?”

萬玉深一頓,不知道這話怎麽接。

谷雨見他沒反應,咬住嘴唇:“左右你我無夫妻之實,婆婆也給你找好了人,不如咱們放過彼此,就這麽算了吧!”

萬玉深手指一緊,臉色倏然沉了下來。

谷雨見他這個樣子,委屈更甚,直接趿上鞋往外走。

萬玉深回過身,沒來得及拉住她,最終也沒說出一句話。

後來也再沒機會說。

但這一世……

将軍回過神,對上傅千引探究的眼神,他笑了笑,從椅子上起身。

傅千引:“哎,話沒說完呢,幹什麽去?”

萬玉深:“找她去。”

這一世,雖然他依然不知道用嘴怎麽說,但他可以用身體表達。

視線給她,肩膀給她,手掌給她,懷抱給她。這一世他不效忠于那個昏聩的國君,他效忠于自己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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