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煙羅

“宮宴?”

谷雨坐在馬車裏,兩手扶着膝蓋,是個乖巧的姿勢。

萬玉深點點頭,正要說話,馬車外執鞭的林青笑着插話道:“嫂夫人不知道,咱家大小姐萬貴妃就喜歡在禦花園設宴,這次想是要見見嫂夫人,這不将軍就帶您出來置辦行頭了嗎——您放心,放眼望去,這京城沒幾個比您漂……”

“林青。”眼看他越說越飄,将軍出聲叫住他。

林青頓時一哆嗦,身子坐正:“在!”

萬玉深淡道:“看路。”

林青立刻道:“是!”

谷雨沒聽到他誇完自己,有點遺憾,但轉眼就忘了。她挑起簾子向外探頭探腦,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這闊別已久的繁華京城。

街道沒什麽大變化,但是街邊的小販更多了,來來往往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商鋪鱗次栉比,做着各自的買賣。

谷雨看見自己兒時常玩的巷子,從那條小巷穿過去,再向右一拐,便是當年的尚書府,她從馬車裏依稀看得到那屋頂熟悉的瓦片,和院子裏的老槐樹。只可惜屋瓦仍在,綠樹仍在,人事卻非,早已是此去經年了。

當年的玩伴也不知今何在,谷雨放下簾子坐回來,難得感到一絲惆悵。

萬玉深正低頭看邸報,卻洞悉她的動作,頭也不擡地問:“看見尚書府了?”

谷雨掃他一眼,撇撇嘴:“看不見,太遠了。”

萬玉深盯着邸報,手半擡,精準地摸到她的腦袋上,揉了一下:“你若想看,我們繞路。”

谷雨摸不準他的意思,在他掌心下搖了搖頭:“不了不了。”

萬玉深的掌心被她的頭發蹭的發癢,忍不住向下滑落,貼在她的後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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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不敢動了。

萬玉深擡頭去看她。她的黑發披散,蓋在後頸上,萬玉深的手壓着微涼的發絲,只有指尖挨上她滑膩的皮膚。他拇指下恰好是她的動脈,溫熱而脆弱,讓人忍不住想要用點力氣,把她扣在掌中……

萬玉深的眸色轉深,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一點,但剛一用力,指尖傳來的跳動陡然加快,谷雨掙紮起來:“你幹什麽!”

他掌中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獵物,反而生命力旺盛得很,還能反咬獵人一口的那種。将軍松開手,收回來攥成拳,輕輕地撚了一下指尖。

谷雨捂着脖子瞪他:“你掐我幹什麽?”

幹什麽?

将軍也有些茫然。那種溫熱的搏動似乎仍在指尖,直到馬車停下,林青在車外叫他,萬玉深才忽然回過神來,明白他方才是想抱她。

捏着她的後頸,慢慢用力,把人扣過來,扣在他懷裏。

谷雨下了馬車,認出這是京城裏成衣鋪最多的一條街,谷家中落之前她娘也會帶她來這裏,如今除了幾家老店,已經完全陌生了。

萬玉深是頭一回帶人買衣服,便帶着她向樓最高的那家走去。

錦繡坊今日不算很忙,老板娘坐在櫃臺後邊,無聊地撥着算盤。忽然,她餘光裏瞥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心下一動,立刻滿面笑容地擡起頭來:“客官——”

話沒說完,老板娘愣愣地看着走進來的男人,一口舌燦蓮花也結巴了:“将、将軍!”

谷雨跟在後邊,一看這架勢,立刻撇了撇嘴。

她想起了在揚州看見的那個卷軸,再看看眼前這位眼睛都直了的婦人,心裏憤憤地想:都什麽眼光!

老板娘別了別頭發,臉頰飄紅,從櫃臺後迎了出來:“将軍莅臨,小店真是蓬荜生輝!您是裁新衣還是挑成衣,想要什麽我都給您做!”

萬玉深禮貌地點點頭,把谷雨從身後拉出來:“成衣。給她。”

老板娘滿心滿眼都是那個英氣俊朗的男人,這時候才看見這個女子。皮膚甚白,身子骨不大好似的,站着的時候有幾分虛弱。但即便如此,那張臉還是十分奪目,五官漂亮剔透得像是玉石雕刻而成。

老板娘火熱的心口被澆了盆涼水,明白過來,這怕就是那位村裏來的将軍夫人。

她忍不住心裏酸酸地想:還不就是年輕,擱十年前我比她還美呢。

谷雨讓老板娘帶着去挑衣服,不知為什麽似乎總能感覺到對方似有若無的敵意。說來也怪,她自打來了京城,碰到的女子似乎都和她氣場不合。

但看到漂亮衣服終歸是開心的,老板娘态度冷淡也沒影響到她。身上這件豆綠色的絲錦春衫還是從家帶來的,款式已經舊了,雖然平時穿着不礙事,但若到宮中,到底還是有些上不得臺面。

錦繡坊店大,成衣繁多,她看上套石榴紅的,覺得太打眼,看上套檀色的,又覺得太寡淡。老板娘注意力都在将軍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推薦,根本幫不上什麽忙,谷雨看了一圈也沒挑出合适的。

忽然,萬玉深在背後叫她:“谷雨。”

谷雨一回頭,看見他平靜站着,手上拎着一件曳地長裙。

霜色绫羅泛着柔滑的光,交領,廣袖,壓着針腳細密的赤金線。長長的裙裾竟然繡成一只雀尾屏,斑斓鋪在身後,貴氣得閃耀逼人。

谷雨看得有些呆,下意識地拒絕:“這、這有點……”

有點太張揚了。穿在身上怕是真像一只開屏孔雀,連她都有些不安。

萬玉深卻十分平靜,眼睛盯住她:“穿這個好嗎?”

谷雨一怔,抗拒的話就沒說出口。

她被老板娘帶去試衣服的時候都在困惑,不明白自己怎麽這麽輕易就妥協了。但最後一根絲帶系上,冰涼的綢緞妥帖在身上,腰身嚴絲合縫,仿佛為她量身定做。

谷雨望着鏡子,知道萬玉深是對的。

她提着裙子,慢慢從屏風後轉出來。

沉默等着的男人轉過身,看一眼,又看一眼,眼睛再沒能移開。

她被華貴的顏色簇擁着,又穩穩壓制着一身顏色。美人背靠着屏風上栩栩如生的四季花鳥,一身金絲軟煙羅,如畫中人。

萬玉深看着她,感覺自己心頭劃過了千言萬語,最後只不過粗淺兩字。

好看。

……好看。

谷雨捏了捏裙角,看着萬玉深一張面無表情的冷臉,心裏沒底。

這時門外響起人聲,又有客人來。萬玉深身形一動,擋住門外視線,對谷雨道:“先換下來吧。”

谷雨眼睛一瞪,小火苗蹭蹭地冒。

不誇也就算了,看一眼就叫人脫下來,連句評價也不說,有這樣的嗎!

她惱火地轉身,咚咚踩着地把裙子換了下來,然後便一路向門外走去。身後,将軍卻小心地拎起她随手一挂的裙子,到櫃臺付了錢。

谷雨走出錦繡坊,小手飛快地在臉邊扇着,想給自己降降火。

比起萬玉深這根木頭樁子,她更生氣自己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期待什麽呢?

期待他被自己驚豔,然後終于對當年自己的有眼無珠感到後悔?

谷雨換衣服本就折騰出一身薄汗,這時候更是燥得靜不下來,一邊扇風一邊原地轉了一圈。再停下來時,他忽然看見街對面站着個年輕男子,正搖着扇,含笑看她。

谷雨四下看看,發現他的确是在看自己。

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困惑地歪了歪頭。

隔着遠,她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卻能感覺到他臉上的笑容擴大。

谷雨正想走過去問問,肩上忽然壓來一只手,萬玉深低沉的聲音響起:“走吧。”

谷雨生着氣,一抖肩膀把他手甩下去,再去看對面,那人卻已經不在原地了。

“看什麽?”萬玉深問。

谷雨搖頭:“沒什麽。”

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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