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何長洲洗完出來的時候, 卧室裏一片安靜,燈光些許昏暗。他擦着頭發走到沙發,正要坐下, 餘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首先是側身看向不遠處的床鋪, 他以為他看錯了, 又眯眼重看了好幾回。
他并沒有眼花, 身後的沙發确實躺着喬眠,而床上空無一人。
他恨恨地想, 這人怎麽就那麽容易抓住他的敏感點,一次次地往上讨便宜。
現下他站在木地板上,抓着毛巾,煩躁地擦頭發。
他快抓狂了。
沒有心的喬眠動了動身子,翻了個身, 背對他像個沒事人般繼續睡。
何長洲抓着頭發,就勢陷進一旁的懶人沙發。如果此時點根煙、配一杯紅酒, 該是很恣意的一個夜晚。
早先年的時候,何長洲偶爾會抽煙解悶,尤其在高壓工作下。三更半夜在空蕩蕩的公司裏,面對一堆毫無思緒的工作, 一根煙抽下去, 瞬間可以解決很多腦海裏的煩亂思緒。
後來遇到喬眠,她不喜歡他身上的煙味,何長洲煙瘾本就不大。他偶然察覺,一番琢磨下, 既然喬眠不喜, 他也就勢把煙戒了。
而現在,他手肘撐着沙發, 半歪着腦袋盯着背對他而睡的喬眠,突然戒了幾年的煙瘾再次朝他襲來。
她睡沙發做什麽,是他鋪的床被很好睡?還是她覺得自己比較适合床鋪?所以大方地把床鋪貢獻出來,自己跑來窩着沙發那一小塊天地睡。
睡得還挺香,何長洲湊上前細細瞧了一番,又順勢窩回懶人沙發。
越想越不得勁,身體裏的破壞因子此時蠢蠢欲動。他上前很是嫌棄地推推喬眠:“喬眠,去床上睡。”
上次兩人也是因為睡覺問題鬧了一頓,最後同床而眠。
不過那次的前提是:兩人沒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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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眠本就沒怎麽睡。何長洲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來。她沒有第一時間起身,因為不知道怎麽說,怎麽同何長洲打招呼,而後開口。
她一直在想,想了很久,何長洲還在浴室,她微微閉眼,沒想到真就睡去了。
屋裏很安靜,何長洲拖鞋踩地板的聲音很清晰,一聲聲地鑽到她的耳裏。情急之下,她翻了個身。
她不敢面對他,心更是慌得很。
她現在琢磨不到何長洲的下一步動作是什麽,靜谧的房間,她面對沙發沉沉思考着。她猜測了好幾種,但唯獨不是現在他這樣。
她憂憂揣測,而他正百無聊賴。
喬眠假裝出一副被他吵醒的樣子,她揉揉雙眼,試圖制造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然而這一切都是多餘的,耳旁傳來何長洲毫無溫度的話語:“去床上睡。”
簡單得毫無溫情的一句話,口氣也很不耐。
喬眠也不再裝,她放下手,垂在雙膝,靜靜地說:“何長洲,我剛剛跟你說的話,你明白嗎?”
何長洲擦頭發的動作一頓,停下,皺眉道:“明白什麽?”
喬眠揪着手指,好在屋裏的光亮偏近昏暗,掩去她的緊張。她說:“就是我下半年時間會空出來。”
何長洲想了想:“你自己安排,你滿意就行。”
喬眠擡頭看他,“你是這樣認為的?”
那不然呢?何長洲無聊地笑笑,放下毛巾,說:“喬眠,你也說過不用我再三提醒你我們離婚的事。那麽你跟你前夫說你下半年的安排,這是做什麽?”
喬眠急,她抓着小毛毯,再次追問:“你真不明白?”
何長洲不緊不慢,緩緩道:“我該明白點什麽?”
“就是就是……”喬眠不知道該怎麽去敘述她的何種心情,她當下的話語好像一把被水澆滅的火把。只有袅袅煙霧,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實際的東西,半點沒有。
何長洲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似的,他換了個位置,盡量使自己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态。
“喬眠,你不用急病亂投醫。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害怕日後會面對什麽。可是喬眠,你也要明白,很多事情,你只是想想。”
他頓了些許時間,又往下說道:“你覺得該結婚了,遇到一個合适的人,挺不錯的,你就結婚;結婚之後,你又覺得兩人的生活挺和諧的,自己好像什麽都不用做,久而久之,你問心無愧;再這之後,又到了要孩子的時候了,你說你承擔不起,你要想想;之後就是離婚,你覺得簽個字辦個手續好像也沒什麽;直到這兩天,你要面對雙方的父母,你要去藏住這個謊言,你就開始想做點什麽。”
何長洲發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喬眠,你想做什麽?”
自己的部分所想全部暴露在他面前,喬眠手指糾纏,咬着唇:“你就這麽認為我的?”
“喬眠,不是我要這麽認為你,而是你所做的一切,不得不讓我這麽去猜測。”何長洲起身朝門口走,他說:“今晚我睡客房。”
喬眠聽到這話,緊跟着下地,她赤着腳朝他追去:“不行。”追上的那一刻她抓住他的衣擺。
許是剛洗過澡,迎面而來一股水霧汽,期間夾着一股清潤的味道。
何長洲停在原地,不走,但也不說話。
他就這樣安靜地待在原地,像一座雕塑,沉默卻也給人壓力。
叫住他的人是自己,喬眠只好逼自己先說話,“你說好了陪我演好這場戲。”
她一向不會說話。此時更是口不擇言,逮到什麽說什麽。
何長洲視線朝下,瞥了眼抓着自己衣擺的手。
因為緊張,此時那雙手在幽暗燈光的照射下,像是被濾鏡粉飾過般,看着倒像是只無形的手。
期間傳達的力道卻是真實的。
何長洲回過神,笑笑,“就現在這樣,喬眠,就沖現在你這話,你剛剛怎麽好意思讓我明白?明白什麽?”
他語氣明顯波動大,見喬眠不語,一臉沉靜,“喬眠,你讓我明白什麽,明白我就是犯賤嗎?”
喬眠搖搖頭。
何長洲見她這樣,長時間憋足了的氣此時一股腦全部發洩出來。
“喬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犯賤,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在乎你?是不是你說一句我都要在意個半天?”
喬眠這會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她為自己正明:“不是,何長洲,不是這樣的。”
老房子幾年前翻修過,畢竟是要養老的地方,齊玥特意找人設計過一遍,又因何繼群睡眠差,家裏上上下下全部換上隔音牆。
換作平常,何長洲不會這麽沒風度同喬眠吵,此時他倒自我唾棄:見鬼的風度,都見鬼去吧。
“喬眠,那是哪樣?”他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就在剛才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很開心?聽到你下半年要放緩工作,我會很開心對不對?”
不等喬眠反應,他快速替她否定,何長洲搖頭笑笑:“喬眠,從前是我太犯賤,現在起,你別想。”
“你就不能聽我好好說,非要這麽想我?我們非得走到這個地步嗎?”喬眠與他對視,一臉堅定。
何長洲放開按住她的手,靠向一旁的牆,他問:“聽你說什麽?喬眠?走到哪個地步?在你看來,是覺得離婚還不夠嚴重?”
“是是是,我不該婚後不重視你,不重視我們的婚姻。我不該每次談到孩子這個話題,将全部壓力與責任全部推到你身上。我更不該,”喬眠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更不該聽你的話,你說簽字就簽字,你說辦手續就辦手續。是我的錯。”
喬眠很少情緒起伏這麽大,大多數情況下,她要麽無聲,要麽出聲就能嗆人。哪怕之前的争吵,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很累,卻又很無奈。在一灘被攪亂的湖水中,她又像抓住點什麽。
不對,何長洲停止住無處散發的思緒。他不該、也不能為她找理由。從現在起,他不該用自己的幻想去塑造一個喬眠。
他還在想,喬眠又說話了,“可是,何長洲,你就沒有錯嗎?”
這才是喬眠。
何長洲就知道,他此時真是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喬眠就是沒有心。
他心裏哼了哼,表明上卻是諷刺:“我錯在哪?”他倒是想聽聽她的見解。
喬眠也累了,她靠向另一堵牆。兩個疲憊的人靠牆而立,靠牆而視。如果此時不說話,就這麽安靜地任時間流逝,也許是一副很和諧的畫面。像是旅途上兩個偶然相遇的人,停下來歇口氣,互相問候。
然而現實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是來自旅途上的人,相反他們是走到了陌路,已經要分手的人。
旅人尚且不相識,後續還能發生一段美麗的故事;可在他們這裏,代表着一段美麗故事的終結,故事的花已然凋謝。
剩下的,是對彼此的指責。
于是他們開始口無遮攔,從前忽視的,今晚他們要徹徹底底地說個明白。
喬眠腦袋靠着牆壁,這個角度看過去,她頭微微仰着。
“何長洲,你一再說這都是我引起的,那都是我引起的。那麽,”她看着他,笑着問:“為什麽在發覺事情不對的時候,你不說,不提出來?”
這話就搞笑了,何長洲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他抓抓頭發,半晌說:“喬眠,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憑什麽你意識不到的問題要我去說,去提醒你?拜托,你是成年人了。你不會看,不會感受?”
喬眠眼神決絕,她肯定地說:“有必要。”
“見鬼的必要。”
喬眠忍無可忍:“何長洲,你最好不要再說那兩個字。”
何長洲反唇相稽:“喬眠,你最好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半晌,喬眠狠着道:“何長洲,婚姻是兩人相互的,我承認我很多地方做錯了。但是走到一起生活的兩個人不是互相磨合的嗎?”
何長洲微微低頭,輕飄飄地投眼望過去,他覺得有些好笑:“然後呢?”
喬眠深呼着氣,将這段時間的所思所想,傾覆而出:“你覺得我哪裏做得不對,為什麽一開始你不提出來,你既然磨合了我,你就該想到後來的一天。如果一開始你就覺得我該怎麽做,你才覺得合意,你該說出來。但是你沒有。後來你又做了什麽?你覺得生活不是你要的那樣,你覺得我不是你想的樣子。于是你就想到離婚,在你看來,我後續的一系列補救,平常的關心,在你看來都很廉價。你是這麽認為的。”
何長洲一動不動,他的眼睛充滿了不可置信,間或還有嘲諷。
喬眠也不在意,她覺然一切都到了一個爆發的時刻,何長洲總在說她的問題,她也認,事實勝于雄辯,她不會否認。但是如高可可所言,一個巴掌拍不響。
她仍舊朝他看去,她冷靜得很,繼續說:“何長洲,你要什麽,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你從來不說。至少在過去,你從來沒有一次站出來。現在遇到問題了。你覺得自己遭受不住,一句輕飄飄的“你在我這裏找不到你想要的”,就直接否定我們之間的幹系,将過往全然否定。你一直說我沒有心,那你呢?”
說到後面她漸漸傷感,情緒也偏向低氣壓:“你如果有心,你就不會将離婚協議書快遞到家裏。何長洲,解決問題的方式千百種,你卻挑了最直接最粗暴的一種。你扪心自問,到底誰更沒有心?”
之前幾次争吵,從來都是喬眠在忍受。倒也不能說忍受,是她平和地接受來自何長洲的不甘。她覺得他說得都對,他指出來的地方恰好都是連喬眠自己都覺得不對的地方。她次次都承受下來。
她始終認為,錯的一方,沒資格反駁。
但是走到離婚,走到現在處境難堪的時候,她偶爾也想為自己辯解一次。從中間人的角度出發。
思及此,她又再次看向何長洲。今晚,她看了他太多次,兩人從來沒有這麽高頻率的對視。
對視該屬于一種溫柔的舉動。
可他們如今在做什麽?在父母的家裏,雙方拿着一把鈍刀,不分方向地朝對方最柔弱最敏感的地帶襲擊。
于是喬眠低頭看木地板。燈光昏暗下,柴色的木地板連反光的程度都是微弱的。
就像他們婚姻裏的光,起初是亮堂,亮如白晝;而後慢慢的,周圍是經年累月的灰鏽,沒有人主動去揮掃;随着時間的挪移,灰鏽如同雪球越滾越大,終于将他們囚禁在密不透光的一方小天地裏。
有人窒息,有人就想要逃離。
何長洲在笑,笑得很卑微,如同走到山窮水盡的旅人,預想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并沒有如約而至,他終于奄奄一息。
“喬眠,你也說了,生活是磨合的。那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麽從來都是我在遷就你。但凡你有點感覺,你都不會說現在的話。”
他身體從牆面脫離,整個人站立着,身影很随意。他走到離喬眠一步遠的地方,伸手支起喬眠的下巴。
兩人此時都有些冷然,或者說是平靜。
何長洲微微低頭俯視她,笑着說:“喬眠,解決問題的方式千百種,那為什麽你從來不回頭看看我?為什麽你現在要求我去說?一年時間不夠你察覺,那三年呢?三年的時間不夠你偶爾回頭看看我,現在我不想再追着你走下去了。而你呢,你覺得我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粗暴,可你在做什麽?你現在倒過來诘問我。你把你的錯推到我身上。拜托,喬眠你好歹是成年人,你的思想,你整個人是獨立的。明明是你沒有心,為什麽反問我有沒有心?”
他摸摸她的耳垂,動作緩慢而輕柔地撫摸着。
那裏是喬眠最敏感的地帶。
果不其然,喬眠整個人開始顫抖。何長洲很滿意她的反應,他低頭湊到她的耳旁,輕聲慢語:“喬眠,我最後跟你說一次。”
他發出幾聲極其低的笑聲:“你從來都是這樣,你說我不會指出你的問題。先不說我有沒有這個必要。你覺得我提出來,你像是會做出改變的人嗎?”
喬眠動動嘴唇想說話。何長洲把手放到她的嘴唇,替她回答:“你不會。你不是那種人。”
一語定論。
這就是何長洲認為的喬眠。
他們的問題很多,他們或多或少覺得自己沒有錯,他們看待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式從來都有自己的一套認知和做法。
何長洲轉身,握上門把的時候,他停頓些許時間,半刻落寞地笑:“喬眠,我确實在你這裏找不到我想要的。這不是我一意的執着。你看,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還能說出為什麽我不指出你的問題。”
門把落下,齒輪滾動咬合的時候,他還是之前的态度:“喬眠,你沒有心。”
作者有話要說:
已改,謝謝。
希望這次真的沒有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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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的吵架,暫時不會發生在同一個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