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喬眠, 我對你很失望,”趙荔此時坐在客廳裏,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半杯, 她回頭望了眼樓上, 轉而将目光投到喬眠身上。
“你看看你,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結果到頭來, 你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你都不肯跟我講。不是找你父親, 就是找你那個所謂的朋友。就連高三時發生那麽大的事,你第一時間是聯系你的父親,然後兩人一起瞞着我。喬眠,那件事上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高三的時候,趙荔讓喬眠去報考臨城大學的自主招生。她打心底裏不想喬眠走得太遠, 這個孩子不能離她太遠。她不能抓住她的婚姻,但她可以抓住這個孩子。
當時喬眠一心想要考取外面的大學, 最好是北上廣的學校。她覺得這些年生活在母親的管制下,時時喘不過氣,半點自由沒有。
要考試的前幾天,喬眠整個人都很失落。那天寝室只有她和高可可兩人, 高可可行事乖僻, 性格潇灑。原本兩人是走不到一條道上的,不知那天喬眠是不是腦子學糊塗了。她起身拍拍對面上鋪。
正在玩手機的高可可先是驚吓,待見到是喬眠,臨到嘴邊的粗話反被咽下。
喬眠笑着說:“要不要出去玩?”
高可可一心不在學習, 對此當然沒意見。
于是興致高昂的兩人就此攜手出去同玩。在此之前, 雖然住同一寝室一年多,但她們交談的次數寥寥可數。
也許那天是天公作美, 回學校的時候,天下起了磅礴大雨。兩人躲在屋檐下,高可可搓着手臂,一邊抱怨天氣,一邊又擔憂地看了看喬眠。反觀喬眠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而且她異常地興奮。
夜裏,雨大,使得周邊的環境更加漆黑。雨柱順勢而下,大把地砸在地上。氣氛滿是靜谧又喧騰。
高可可看見喬眠沖進雨幕,順便還回頭朝她招手。高可可羞憤地想原地打個地縫鑽進去。這人是不是有病?
她依稀記得當時喬眠笑着說:“我以前就好想做這樣的事了。雨中奔跑,”她看看身旁淋得滿身濕淋淋的高可可,雨水順着臉龐滴落,喬眠不在意地揩拭,“你是不是覺得我像瘋子?”
很明顯是。高可可表面上搖頭,說:“不是。”語氣虔誠,連她自己都快相信了。可惜不是。
第二天,喬眠光榮高燒住院。
趙荔那時正在上海出差,是部門裏半年一次的會議,她怎麽都避不開。離開前,她再三叮囑喬眠要準備好幾天後的自主招生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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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眠點頭,很乖巧地說:“好。”
趙荔摸摸她的腦袋,又抱抱她,說:“喬眠,你不會讓媽媽失望的,對吧。”
住院時,喬眠給的是父親的聯系方式,這個在她成長中幾乎是缺席的人,那天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病房門口。
喬眠虛弱地叫了聲:“爸爸。”
之後喬眠如期參加考試,但結果很不理想,至少趙荔很不滿意。她不明白,喬眠怎麽會考出這樣的一個成績。
父親及時站出來,他滿不在乎地說:“這麽緊張的時候,她壓力這麽大,考不好是難免的。你就把它當作是一場模拟考試,不就行了。”
趙荔震驚地看着他,半晌氣到:“喬眠從小到大,你真正關心過一次嗎?你知道她有多優秀嗎?現在考出這樣的成績,你讓我把他當成一場模拟考。你怎麽能說出這麽不負責任的話。”
父親擺擺手,“事情已經成定局,你要怎麽辦?”
見妻子不語,他又說:“你別給孩子太大的壓力。這樣不行。”
喬眠不知道後面兩人是怎麽說的,反正趙荔沒有拿這次的考試結果責怪她。只是過了一個月後,她讓喬眠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學習上,不要跟不三不四的朋友鬼混。
現在趙荔笑着看她:“我早就跟你說過離高可可遠一點,你為什麽不聽?”
喬眠扶額,對于這個話題,她覺得自己已經重複過千百次了:“媽,我有交友的自由。再者,可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女孩子經常出入酒吧,正經戀愛不談。你現在跟她有什麽兩樣。”
喬眠受不了每次談到自己的事情,母親總要說高可可,“媽,我是我,高可可是高可可。你能不能不要把高可可也說進來。還有,可可是很好的女孩子,你為什麽要用偏見去說她?”
“就憑你跟她處在一起,你整個人都變得不聽我的話了,開始學會忤逆我。”
喬眠啞然失笑,繼而說道:“媽,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你不用把問題扯到別人身上。我為什麽不聽你的話,你自己不是比我清楚嗎?”
“喬眠,你注意自己的語氣,你現在是在跟你媽說話。”
喬眠嘆氣:“我知道。”
“那你就好好說話。”
沉默半許,趙荔說:“你昨晚去酒吧了?”
“沒有。”
“那就是……”
喬眠打斷她的話,“媽,昨晚是一個意外。但是這涉及我朋友的私事,我有權保持沉默,我也請你尊重她。”
趙荔冷冷地笑了兩聲,她點點頭,說:“喬眠,過去的事我們不再追究。現在說說你婚姻的事。”
說到這件事情,喬眠并不想談,她拒絕:“媽。這事沒什麽好談的。”
“那我還是跟你說說過去的事。”
不待喬眠說話,趙荔笑着說:“聽你剛才的話,你對我的意見很大。”
喬眠此時心情萬般複雜,她手指糾纏,不知作何回答。她剛才一古腦的把過去的抱怨說出口,其實她并不覺得那是一種抱怨。
那些事情在她心裏壓制了很久,久到只要每次同趙荔口頭發生什麽點不快,她事後都會很難過。
“喬眠,你不喜歡被我管,對吧。”趙荔說:“可是你看看自己,我一不在你身邊,你看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麽樣。”
她說:“你的婚姻,你連離婚這麽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說。還是別人過來跟我說的,你知道我有多丢人嗎?”
“我離婚,丢人也是我自己,媽,你不用有這麽大的壓力。”
趙荔嚴厲道:“喬眠,你是不堵我一次你就不開心是吧?”
喬眠也來了脾氣:“是,”她看着趙荔:“為什麽每次我回家裏,你不關心關心我,關心關心我的工作,你就知道對我下令,要我做這做那,連生孩子你也要逼着。媽,我已經夠聽你的話。博士我不讀了,外省的工作我也放棄了。我也聽你的話,嫁給了你滿意的人,為什麽你還要再逼我?”
“你不生孩子,你想做什麽?”趙荔不明白了:“你在抗拒什麽,你讓何長洲的家人怎麽想你?”
喬眠深感疲憊與無力,她坐到沙發上,說:“我并不是不生,只是我現在覺得我還負責不起一條新的生命。既然我承擔不起,或者說我沒想好,我為什麽要去生他/她?”
“你有什麽可想的?你有壓力嗎?你到底在顧慮什麽?”
母親的問題接連而來,喬眠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後半夜本就睡得不好,天快亮了才補兩個小時的覺。現在母親又來跟她探讨孩子的問題。
“我為什麽不生,”喬眠盯着趙荔:“媽,你不是該比我更清楚嗎?”
聽到這話,趙荔臉色接連變換,她不明白怎麽這個問題還成了她的錯了。
“你把話說清楚。”說完她心口裏憋着一口氣,壓着聲音重複一遍:“你把話說明白。”
喬眠借助沙發邊沿起身,她往前走兩步,指着門口,“媽,你不是每次來都叫我把鑰匙門拆了嗎?”
趙荔笑:“你不說我都忘了,你什麽時候拆?”
“你知道我為為什麽特意裝這扇門嗎?”喬眠高聲道:“我就是防着你。”
趙荔聽完,臉色震驚。
喬眠苦笑:“很搞笑對吧,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哪怕我結婚了,我還是怕,怕你哪天開門進來,對我的婚姻指手畫腳。我為什麽一定要住在這裏,不住在海灣區。”
“因為這裏安靜,這裏離你的住處遠。”
話音落地,喬眠深深捂臉。這些話,憋在她的心裏太多年了,每次趙荔打電話來叫她回去,她都覺得是一種折磨。
她不去看趙荔的臉,她捂住臉。她能預料到趙荔的不可置信與震驚,或許更深的是絕望。她一手掌控的孩子,她覺得完美的孩子,怎麽成了現在這樣。
如此抗拒她,躲避她。
趙荔聲音輕飄飄的,“那你為什麽從來都不說?”
跟母親争吵的時候,喬眠沒有哭,這些話,這些回憶,已經成了她的一部分,很多時候,她已經習慣它們了。
這很可笑,但卻是事實,她習慣了。
可在趙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喬眠被一股濃厚的絕望覆蓋。
她哭了。
母親還是不明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還是站在一個至高的位置,以一個責怪者的角度去審視喬眠。
“有用嗎?”喬眠問:“第一次我反抗的後果是什麽?”
趙荔不言語。因為她不知道。
“你用行動,奪取了我全部的意願,一次次的,你從不過問我的意思。你覺得對,你覺得對我好,你直接過來告知我。喬眠,這件事你要這樣做,那件事,你要那樣做。你讓我說什麽?”
“所以,你現在是覺得我這二十幾年,做的都是錯的,對嗎?”半晌趙荔問。
“媽,我為什麽這麽抗拒生孩子,你真的很想知道原因嗎?”
趙荔點頭,表面冷靜,右手卻很不自然地攀着沙發邊沿。通過這一系列下來的對話,她有預感,喬眠給的答案,一定是一個會讓她崩潰的回答。
她挺聽到喬眠,字句清晰地說:“因為我不想生一個孩子,一個由你安排的孩子。我自己不能負責我的人生,我的孩子不能像我這樣,從小到大都被活在安排裏。”
高可可下樓的時候,客廳裏只有喬眠一個人,趙荔不知道離開多久了。她一個人坐在地毯上,眼神呆滞。高可可走過去,坐到她身旁,抱住她。
喬眠感受她的溫暖,笑着很疲憊:“可可,對不起。”
她沒有說對不起什麽,但兩人心裏都明白,是為趙荔說過的話道歉。
高可可摸着她的頭頂:“沒事。”
喬眠安靜了會,問:“你要不要再睡會,頭還疼不疼?”
“我沒事了,”高可可低頭,埋到喬眠的脖頸,說:“昨晚真是麻煩你了,每次都是要你去接我。”
“你不用跟我客氣,”喬眠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