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月18號這天, 喬眠忙着院裏關于應屆畢業生的開題報告。3月下旬的天氣,說冷不冷,說熱不熱。

室內的空氣遠比外面的來得悶。

恰好辦公室裏也沒什麽人。喬眠一邊整理學生發過來含有開題報告PPT的郵件, 一邊借着裝水的間隙, 把身後不遠處的窗戶打開。

新鮮清潤的空氣徐徐從外面傳來, 喬眠的呼吸變得順暢不少。

下午進行課題報告的過程中, 喬眠自覺一切尚好。然而到了夜裏要睡覺的時候,她便感到頭重腳輕, 尤其在洗完澡後。

這段時間,因為煩心事不少,加上飲食與作息都不規律,身體的抵抗力确實比先前差了許多。

中午再穿着薄衫吹了會風,一時的舒服是真的, 現下的難受也是切實存在。

喬眠吹完頭發,在入睡前泡了一包感冒沖劑。喝完藥好好睡一覺, 明天起來應該會沒事。喬眠迷迷糊糊地用被子包住自己。

夜裏十二點的時候,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喬眠頭昏沉沉的,她起先沒理睬,多半是傳銷性質的來電。她整個人鑽到被窩裏去。

過了沒兩分鐘, 靜谧的卧室裏, 嗡嗡的聲音再次響起。

家裏只有喬眠一個人,此時她身體又不舒服,兩種薄弱的形勢使得房間詭異得突兀。震動聲不眠不休,喬眠無法, 只好從被窩拖着沉重的身子爬起來。

熱源突然離去, 喬眠哆哆嗦嗦地摸到外衣披上,然後去接手機。開燈的時候, 她才發現為何今晚的房間這麽冷。

外面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清脆得猶如夜裏破土而出的竹子。

這樣的夜晚,靜谧而美好。

可惜她現在無暇去欣賞這美妙的意境。

她打開手機,一邊喝着水,一邊撐着精神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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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電人是何長洲。

這位消失了近半個月,喬眠名義上的“前夫”,在半夜的時候,孜孜不倦地給她打電話。

喬眠看手機屏幕上何長洲名字後面紅紅的數字提醒。她了解何長洲的脾性,如果不是有急事,他不會在大半夜休息的時候,打這麽多通未接來電。

他應該是有什麽急事,喬眠猜測,緊接着,回電就這麽撥出去了。

何長洲那邊幾乎是立馬就接的。

沒猜錯,何長洲确實有急事。

他口吻很急,該有的禮貌和抱歉卻一點沒少:“喬眠,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

喬眠腦袋依舊昏沉沉的,聽到何長洲的話,她輕笑,幽幽慨嘆:這才過去多久,何長洲帶她如此客氣,她之于他,就是陌生人一般。

“嗯,你說。”既然他客氣,喬眠也不甘落于下風。

“書房進門靠左,從上往下,第三格櫃子裏面有一份文件。麻煩你幫我找找。”何長洲有條不序地說。

喬眠眼皮此時在猛烈地打架,她按照何長洲的指示打開書架的櫃子,确實有一份文件,不過還沒有拆,她不好打開,只好瞟了一眼文件袋的顏色,說:“是藍色的嗎?”

那頭聽到這話,輕松地緩了口氣,“是,剛好還在。”他話音有僥幸。

喬眠也被這絲僥幸渲染,她忽略前幾秒的客氣,問:“很急嗎?”

“對,明早要用,”他跟她商量:“我現在過去,不知道方不方便?”

喬眠走到窗戶旁,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外面的雨,仍舊淅淅瀝瀝。雨聲輕許,聽得格外舒服。

她被這股舒服迷得暈頭轉向,頭好像更沉了。

“你過來吧,”最後她說:“下雨了,記得帶傘。”

何長洲到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徘徊,頭頂的燈光亮如白晝,照得整條走廊如同白天一般,而走廊外的夜色,與之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掩嘴輕嘆兩聲。對于文件的着急,在猶豫的加持下,變得舉重若輕。

公司年後的新項目,原本外派的人員名單中,并沒有自己。在二次确認的郵件中,何長洲把自己的名字報了上去,郵件發出的那一段期間裏,他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

這個臨時決定,幾乎是他的私心。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并不想看到喬眠,更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哪怕到了現在,她還是認識不到,在這段婚姻裏,她的角色是什麽,而自己的不滿又來自哪裏。

她把平時做實驗的分析方式,異常清晰地安落到了她的婚姻與生活裏。條條框框,她列得明明白白,她知道其中的是與非,她站在理智者的視角去分析問題。

可自己不是。

鑰匙還躺在口袋裏,時值春寒,晝夜溫差大,金屬的冰冷在何長洲的躊躇下,冷感更顯。

他握緊拳頭,半晌腦袋低垂,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拿份文件而已,他在矯情什麽?當機立斷,他按了門鈴。

半夜按門鈴,擾人好夢。周圍的住戶大概會想把他滅口。

何長洲管不那麽多,門鈴按了三次,門內毫無動靜。他的猶豫變成了不耐煩與焦急。

喬眠怎麽還不來開門?何長洲原地轉圈圈。數到第十秒的時候,他想也不想,掏出鑰匙,輸入密碼,兩扇門輕易地在他面前打開。

輕輕一推,喬眠為何不來開門的疑問便迎刃而解。她就在這扇門後的某個位置。

何長洲擡起的手,轉瞬放下。手機裏還躺着多條來自喬眠的來電與短信,如果她問起,自己怎麽解釋這段時間的消失?

這是個難題。

沒過半分鐘,何長洲自己把這個擔憂解開了。他們現在是離婚,他沒必要向喬眠報告他的行蹤與安排,而喬眠也沒有合理的身份過問他。

這麽一想,他倒能輕快而舒坦地推開面前的這扇門。

可惜現實與理想總是背道而馳。何長洲裏裏外外尋找了一遍,都沒有在一樓的某個角落裏找到喬眠。站在樓梯口的時候,他擡頭朝二樓的書房望去,那裏隐約有光亮出,光線微弱。

何長洲推開書房門的時候,他看到喬眠拿着一份文件,那是自己今夜前來的目的。而喬眠靠在沙發上,整個人安靜得沒有一絲活氣。在幽微光線的投射下,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何長洲輕手輕腳地走到她旁邊,壁燈橘黃,溫暖而靜谧。他沉默地觀察她些許片刻,猶豫過後輕聲叫醒她。

喬眠睜開眼,看到他,虛虛笑道:“你來了。”

何長洲接過文件,狀作不經意地看她兩眼,口語很平淡地說:“你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

“可能是最近的天氣鬧的,”喬眠搖頭輕笑,滿不在乎地說:“一會熱一會冷,你也要注意穿衣。”

“先顧好你自己吧。”何長洲猶豫再三,還是上前一步,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再與自己額頭的熱度比較。

這一對比下來,他總算明白為什麽喬眠看起來如此蒼白。額頭燙得都能燒開水了,他後退一步,臉色愠怒:“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額頭有多燙?”

喬眠自己摸摸,說:“還好吧。”她的眼皮已經睜不開。它們正在激烈地打架。

“吃過藥沒?”何長洲走到沙發的另一側,将一條小毛毯蓋到她身上。

“嗯,睡覺前吃過了。”喬眠笑笑地看着盯着他手裏的文件,“你應該很急,我沒事,你忙你的。”

真是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了工作。何長洲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手裏的文件,又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點頭笑道:“好,我這就走。”

他說得咬牙切齒,思忖:喬眠,你不想見我直說,不用拿工作當借口。

喬眠心裏沒他這麽波瀾壯闊,“卧室裏有件大衣,外面冷,你順便帶上。”喬眠看他穿得不多,記起前兩天從櫃子裏翻出來的大衣,在何長洲走到門口的時候,提了句。

何長洲餘光往後瞥,很沒好氣地說:“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去拿那件大衣,喬眠恍恍惚惚地地縮緊身上的小毛毯。太累了,此時她什麽都不願去想,連動都不想動,她只想好好靠在柔軟的沙發裏。

沒幾分鐘後,一股熟悉的氣息靠近,随後她被輕柔地抱起,整個人猶如置于雲端。一股令她安心的氣息将她籠罩,她習慣性地朝發出源靠去,緊緊地抱住。

适才何長洲走到電梯門口,明明電梯門大大地敞開,他遲疑着就是不進去。窗外的雨聲敲打得他心煩意亂。電梯門合上的時候,他已經打開身後的兩扇大門。

行動先于意識,一時他真不知道這樣的舉措是喜是悲。

沖到書房的時候,喬眠已經進入無意識狀态。

她總能把自己折騰得這麽可憐兮兮,而何長洲覺得這樣的喬眠,他總是放不下。半個多月的忙碌,換來的只是更多的思念與擔憂。

如果喬眠沒有打那麽多通電話,發那麽多條短信,何長洲想他今晚絕對不會打電話過來,以一個撇腳的工作理由,在淩晨去打攪她。

但是他看到了那些未接來電與信息,他一條條地看完,明明是很簡單很尋常的問候。他離開這半個多月,他将置于一個屏蔽的狀态,他屏蔽了喬眠的所有信息來源。他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工作與周遭的環境中。

可是在看到這些信息與來電的時候,他的倔強不堪一擊,俨然是一場笑話。

這絕不是他最後一次認輸。何長洲意識到,在他與喬眠的關系裏,永遠不存在平等。

他每時每刻都在低頭,無時無刻都在認輸。

喬眠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在家裏。她環顧了一圈屋子,确認此時身處醫院,最後她将目光放到一旁正看文件的何長洲。

她很自然地笑了。一個游移不定的位置終于趨于平穩。

“何長洲,”她叫他。

何長洲合上文件,放到一旁。淡淡地看着她,很不習慣地問:“好點沒?”

“嗯,好了很多。”喬眠還是笑。

何長洲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太丢人了。他想,他現在在做什麽,送她來醫院就好了,她醒來沒事,自己不應該馬上轉身走人嗎?那麽他現在在做什麽?

喬眠還在笑。

她越笑,越顯得臉色憔悴與蒼白。

擔憂了半宿的何長洲氣不打一處來,離她近些,低聲說:“你還笑,喬眠你知不知道你這次身體檢查,多項不合格。發燒、低血糖、胃炎,抵抗力差。你怎麽這麽厲害,才這麽幾天,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你還要不要命了?”

喬眠依舊笑,反問:“現在幾點?”

“四點多。”何長洲滿不高興地回答,立馬又急急地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你明不明白……”

他來不及把話說完,聲音突然停止,目光朝下看去,喬眠抓住了他的衣擺。她的手背青筋稍顯,皮膚蒼白。可想而知,她這段時間真的沒好好吃飯,不然,怎麽時隔兩年,胃炎又找上門了。

他還記得婚後第一年,喬眠胃炎的時候,他是如何地緊張。反觀現在,他比兩年前的那個時候,更不淡定。

這個人太能操縱他的所思所想與情緒。

“你冷嗎?”喬眠問,“要不要睡會?”

這間病房還是他走後門要來的,只有一個床位,他要睡怎麽也得等到回家。

“不冷,不睡。”半晌他置氣道。

周遭安靜得很,偶爾走廊有焦急的腳步聲傳來。喬眠往邊上靠了靠,讓出一個位置,輕聲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上來休息會。”

她也是醒來後,才發現她正吊着吊瓶,藥水還有大半罐,看樣子還有得等。何長洲整個人都稍顯疲憊,衣服滿是褶子。

何長洲眼神意味不明,片刻後他別過頭說:“這合适嗎?”

喬眠笑着回答:“我問心無愧。”而後笑笑地望着他。

這絕對是挑釁,何長洲憤憤地想,随即脫下外套,躺到空出來的位置:“我也問心無愧。”他目光直視天花板,波瀾不驚地回道。

喬眠安靜了一會,把被子朝他那邊挪了些許,然後躺着不動。

這樣的氣氛委實怪異得很。

與适才回嘴的風平浪靜不同,何長洲此時神經緊繃,他備受煎熬。他百思不得其解:怎麽就躺下來了?

一旁的喬眠說話了,她轉頭朝何長洲的方向看去:“我記得第一次我們見面就是在醫院。”

她說得沒錯,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場烏龍,卻也是他注意喬眠的開始。

“我以為你忘了。”半晌何長洲苦澀地說。

喬眠搖頭,回答得平和:“這段時間總是想起。”

她語氣惆悵,何長洲按捺住要朝她方向看去的沖動,他平靜地問:“想起什麽?”

沉默了好一會,就在何長洲以為喬眠是不是睡着了。猜測她就是一時心起開啓的話題,而自己就這麽天真地進入她的愁緒,落入她的陷阱。

喬眠說:“想起我們的生活。”

她說的是我們。何長洲注意到這個字眼。過往的日子裏,兩人談話稱呼彼此,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其餘的就是第一第二人稱。他幾乎沒從喬眠這裏聽到過“我們”二字。

就像現在這麽靜谧的一個時刻,她平和地同自己講“我們的生活”。

何長洲又問:“什麽?”

毫無頭緒的兩個字,換來卻是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聽着滿是壓抑與克制。

何長洲不得不轉了個方向,一時之間,兩人面對面。

生病的人意志都很脆弱。何長洲這樣安慰自己。

喬眠盯着他,看了幾眼,很快默默低下頭。她輕聲說:“怎麽就走到了離婚?”

這個問題對喬眠來說,可能暫時是無解的。何長洲不是。

她斷斷續續地道:“為什麽你不再等等我,明明我都說我會改,為什麽你能果斷地把離婚協議書寄到家裏。”

“何長洲,你連親手把離婚協議書交到我手上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麽還要離婚?”

何長洲靜靜聽她講完,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此時生着病,他聽到這些話并沒有生氣,相反是平靜得很。

“喬眠,你是在怪我嗎?”隔了些許時間,他問。

“不是,”

她壓抑的聲音越來越濃,她在憋着,不讓自己處于全線崩潰的地步。

“近來這段時間我一直想,為什麽我要在那上面簽字,為什麽我要聽你的話跟你去辦手續,如果,”她說:“如果我再堅持一會,是不是我們就走不到這個地步?”

因為哭泣,身體小幅度起伏,她額前的頭發散落不少。何長洲将頭發一一拂到而後,又低頭湊前幫她擦拭掉淚水。

半晌他笑着說:“我們還是會走到這個地步。”

他語氣滿是肯定,喬眠不明白:“為什麽?”

“我不能一直在後面追着你的身影跑,”他凝視她的眼睛,說:“對于不會有回應的人,不應該及時止損?”

何長洲抱抱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喬眠,這是你教我的。”

原來所有錯誤的起源都來自這裏,喬眠隐忍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全線崩潰。

何長洲仍舊抱住她,避開她插着針管的手背,他輕聲安慰她:“不要沮喪,喬眠,最起碼不要在我面前沮喪。”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的雨聲,以及近得不能再近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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