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松青下樓簡單下了鍋面條,方才他在洗菜時下意識地将菜放在案板上,待他拿起菜刀才猛地想起奶奶已經不在了,他無需再将菜切得稀碎,也無需再用剪刀剪面條了。
這些習慣已然刻入骨髓,他改不掉的,不管他多少次回神,他都是下意識地遵從着習慣照做。
“還有嗎?”敖皓大口喝完碗裏的湯,擡頭看着林松青慢條斯理地夾起面條放入口中,再是細嚼慢咽的。
看到這麽好看的吃相,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碗,憨笑着又說:“我飯量很大的,因為運動量也大,所以我每次都吃很多。你應該不介意吧?”
林松青沒擡眼看他,這段時間的相處他也知道對方飯量很大,如今心中毫無波瀾,早已沒了第一次見到那粗魯吃相時的震驚。
他等嘴裏的面條咽下去,才淡聲說:“還有,你全盛了吧。”
敖皓一聽趕緊點頭起身,他低頭看向林松青,見他碗裏的面條還剩小半碗,不由問:“那你呢?你不吃了?”
“一碗就夠了。”林松青抿了口湯,放下碗淡道。
“啊?”敖皓瞧着對方那精壯的身板,雖看着不瘦不壯,但身上也是有肌肉的,畢竟他曾不小心偷看過,所以這有肌肉不多吃點怎麽行?
于是他語氣頗為抱怨又道:“雖然一直這麽說你可能會煩,但不管說了多少遍我還是要說,你還是多吃一點吧,就你這身板我能一下幹倒十幾個。”
嘴裏還喃喃着:“不多吃點怎麽行,雖然現在是法制社會,但惡霸還是有的,更何況還是在山村裏。這缺乏法律知識的地方,要是以後挨欺負了怎麽辦?”
林松青聞言擡眼看他,那淺藍色的眼瞳裏好似有什麽魔力,對視上直接令敖皓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林松青不習慣與人對視,忙又垂頭看着碗中的面條,沉聲問:“你是在擔心?”
“是啊。”敖皓拿着碗走到小廚房裏,看着鍋中的面條問:“你真不要了?那我全倒我碗裏了啊!”
林松青沒應聲,他心中苦澀,薄唇輕抿。
他竟會擔心?又為什麽要擔心?他之前擔心過嗎?
Advertisement
林松青清楚地記得敖皓對他被霸淩時那漠然的眼神,每回都是一瞥就轉身離去,回回都對那群人的惡行視而不見。如今卻對他說擔心他,這要他怎麽相信。
人是會變的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對那群人所犯下的惡行深感厭惡,哪怕是已經過了十二三年也從未改變。
敖皓見人不理他,心裏也已經習慣了,他将鍋裏的面全倒在自己大碗中,又順手将鍋給刷了。
等敖皓吃完後林松青也吃得差不多了,他看着敖皓摸着自己那結實的腹部,起身拿起敖皓面前的碗筷,悶聲走到小廚房去洗。
期間敖皓也跟了上來,他笑嘻嘻地說:“下次我洗!每次都是你洗多不好意思啊。”
林松青沒理他,白皙的手上攥着海綿,一遍又一遍地就着泡沫擦碗身,最後才沖洗掉碗上的泡沫。
見對方不說話,敖皓也閉上了嘴。
一直看到林松青關上水龍頭,輕輕甩掉手上的水珠,從一旁的抽紙上抽出一張擦拭着自己骨節分明的手,他才出聲問:“你在這多年不無聊嗎?”
“不會。”
短短兩個字就将敖皓提起的話題給終結了,敖皓撇了撇嘴,看着林松青繞開他走後那挺直的背影,又道:“剛吃飽先別上去睡覺吧!就在院子裏休息會兒,說說話也行啊!”
林松青身子一僵,他垂眸,淡漠地回應:“沒什麽好說的。”
敖皓大步跟了上來,湊到林松青身側笑說:“哪裏沒什麽好說的,我們現在是室友,互相了解一下不是壞事啊!”
......了解?
林松青苦澀地揚起嘴角,在他記憶中敖皓并不是像現在這樣熱情的人,記憶中的對方是冷酷的、無情的,雖看向他的眼神中沒有鄙夷,但那置身事外的态度也是令他十分心寒的。
“有什麽好了解的?”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問。
聽對方搭理他了,敖皓身後就差安條尾巴甩一甩了。他欣喜地上前坐在林松青對面,笑說:“随便了解吧!你不是也是鷺島人嗎?那你之前在哪裏讀書的?我也是那裏人,對那座城市很了解的。我高中時因為些原因還在別的學校複讀過,你随便說一所學校的名字我都知道!”
林松青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心中又想起了那段令自己夢魇多年的回憶。
這問話就如一把生鏽多年的匕首,雖鈍,但仍是能輕輕割開那已經潦草縫補了的傷口,狠心地将傷口中曾沾染過的惡心事物給一把揪起。
林松青不願再回想,他冷聲淡道:“鷺城一中。”
“鷺......鷺城一中嗎?”
敖皓明顯一愣,因為他曾經轉學複讀的學校就是鷺城一中,那是市重點學校,當年他老爸是托關系才将他給塞進去的。
他反複回想自己當年所認識或者是見過的同學,回想良久,他實在想不到學校裏還有長着一張洋人臉的男生。
洋人臉......!
想到洋人臉,敖皓漆黑的瞳孔驟縮,下意識地擡頭盯着對面的林松青。
烏黑發亮的長發、白皙的大雙眼皮、淺藍色的眼珠子、高聳的鼻梁下是薄削的嘴唇,還有那挺直的腰板,正望向他時那宛若碧海的眼神。
淺藍色的眼珠子?
敖皓心中震驚,因為他高中那位被霸淩極慘的同學就是長着一對清澈的藍色眼睛。
當時他進廁所時,那少年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手上淤青一片,脖子上泛着通紅的掐痕,肩膀還微聳着,手上死死揪着衣角護住裆部,那不屈的眼神令他有些動容,所以當時才出聲解圍。
面前這位貌若仙人的混血男人會是自己高中的那位同學麽?
敖皓簡直不敢細想,當時的他不甚在意,甚至可以說頗有看戲縱容的架勢。可如今他十分确定自己對林松青有意思,再仔細回想記憶中當時的場景,身上不由開始往外滲着冷汗,眼睛泛起了酸意,心中止不住地發疼。
他不敢擡頭看向林松青,生怕從林松青臉上看到那時望向他時那絕望的神情。
他欲言又止許久,才啞着幹澀的嗓子問:“那你高中時讀在幾班?”
若是在六班,那便真的對上了。
敖皓雖不記得那同學的名字,但是十分清楚那人是自己同班同學的,因為每回的同學聚會班長都有邀請他,而他每次都沒赴約,那群同學又總會拿他當時的外號來當下飯菜說笑。
他從不記陌生名字,如今又時隔多年,他早将那被霸淩的混血同學給忘記了。是那種只要不提起,那他就不會記起的程度。
“六班。”
對方平靜的反應令敖皓意外,同時也感到痛心。
敖皓清楚地記得,那少年的整個高中時期都是在被霸淩中度過的,他無法想象對方怎麽會是這副淡漠的反應。也正是這态度,才更令他感到心疼。
現在回想起來,他想狠狠地回到過去去扇自己幾巴掌,将二十歲的自己狠狠打一頓,再将那群令他無感的同學繩之以法。
可是不行啊......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他也沒有能穿梭時空的魔力,如今忏悔又有什麽用呢?傷痛已經施下,他是怎麽道歉怎麽補償都無用的。
“對不起......”敖皓啞聲哽咽,他不自覺地留下悔恨的眼淚,全然沒有剛才那副如沐春風的态度。他氣憤地扇了自己兩巴掌,力道很重,扇得自己臉頰發麻。
他起身踉跄地走到林松青身旁,沉重地蹲下身,失态地将腦袋埋在林松青的腿上,眼尾落下的淚瞬間染濕了淺藍色的布料。
敖皓那寬厚的肩背微微聳起,膝蓋不自主地跪在泥濘的土地上,他嘶啞着聲喃喃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你......”
林松青深邃的眼睛微睜,對他這失态的模樣有些意外,他微微張開嘴,轉瞬又輕輕合上,緊抿着唇。
對方板寸上那些刺刺的發茬正随着哭訴的動作輕蹭着林松青的手背,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扶敖皓。
看對方這樣不像是在惺惺作态,像是真的在憐憫他。不論真假,這也是他在那沉重的青春裏收到的唯一反饋,帶着絲絲善意的愧疚。
“我接受你的一句道歉,因為霸淩的開端是因你一句玩笑話而起,所以我接受。其他的就不用說了,因為我不會接受你對當時視而不見所帶來的歉意。”
林松青垂眸,又說:“別跪我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如今能跪下向我道歉我就當你是真心的,所以我接受你的道歉,但這不代表我會原諒。”
敖皓這輩子沒跪過誰,他連被父親拿棍子抽時也不曾聽話跪下,如今卻抛棄男兒常端在心中的傲骨向林松青跪下。
“我真的該死......我不該在暴力面前視而不見的,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會是現在的你!真的……我真的該死……”
“是我或不是我又怎樣?在面對霸淩的時候你該做的是站出來,哪怕是在背後伸出援手也行。你最不該做的是将其視而不見,任暴力肆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