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徐憶澤撐着一把雨傘。
然而因為雨勢太大,或者因為他急着将準考證送來,他額前的發絲已經濕了,白T的肩膀部分也有薄薄的一層水跡。
“啊,是徐憶澤啊?來,給你紙,你擦擦臉。”嚴怡遞了張紙給徐憶澤。
徐憶澤接過紙巾,低頭道謝,目光快速地掠過仍愣着的鐘琋。
回國之後,他曾與她擦肩而過,未能如此靠近地見着她眼角眉梢之中透出的細微表情與其中情緒。
十多年的時光相隔,她當然與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孩有了不小的變化,只是在她的面前,他全部的記憶就這樣輕易地被喚醒。像很多年前一樣,就這樣,一直站在一中的校門外,從未有離開。
而辛成說的話猶在耳邊:你就那麽确定你能追到她?你出國的時候并沒告訴她對吧?這些年她不恨你嗎?
過往,錯的是他。
“鐘琋……”他口中回響了許久的名字,很鄭重地喊出。
鐘琋擡頭看他。
正當此時,一位老師撐着傘跑了過來,對她喊道:“鐘老師,您在這裏啊?那啥……校長讓你去一趟他辦公室,好像是交警隊的找您。”
鐘琋心頭一涼。完了完了,應該是因為剛才各種違章闖紅燈。
她自诩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一中工作這些年,她各種獎勵拿過不少,批評和處分卻是從未有過的。還有兩天就要離職了,如果還背上一個黑歷史,着實是很難看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徐憶澤輕輕開口,“我幫你解釋。”
……
校長辦公室裏有不少人,還沒進去,就聽到裏面傳出的談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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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琋心跳微微加速了一些,再看看跟在身後的人,心跳的頻率就更不正常了。
她深呼吸幾口,敲門。
“鐘老師,快進來。”被人群圍繞着的一中校長魏明博擡起頭,面帶微笑,這笑容甚至有些愉悅欣賞之色,并不像鐘琋想象的那樣恐怖。
“沒事的。”徐憶澤在她身後說道。
如同得了赦免,她微微松了口氣。
魏明博從沙發上起身,對周圍的一群人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的鐘琋鐘老師了,你們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問她。”
一群人烏泱泱圍上來。
“鐘老師,我是電視臺的,我們想采訪一下您行嗎?”
“我們剛才采訪今天高考的交通情況時,交警隊的讓我們來找找您。”
“您挽救了一個孩子的一生,請問您當時是怎麽想的,有沒有緊張害怕?”
“鐘老師……”
“鐘老師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下。”
原來是各路記者。
鐘琋看着記者們誠摯的目光,開口問:“是交警隊的讓你們找我的?所以,我被扣了幾分?”
“鐘老師您開玩笑了,”一個記者笑道,“今天高考,情況特殊,當然一切以考生的利益為重。”
一通采訪,鐘琋清楚自己并沒有給一中抹黑,反而是在她工作的最後的日子裏,再給母校添了一個小小的榮譽。
一切為了學生,一切以學生為重,這是每個教育者都應有的理念。曾經她盡心竭力地傳道受業解惑,而今天更是什麽都不顧地沖去接學生,在某幾個瞬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沒有考慮任何後果。作為老師,她自認為已經合格了,在一中的教師生涯也算是完滿了。
……
徐憶澤本是來幫忙解釋的,卻沒有插上嘴,便和魏明博一道坐在辦公室的一角,看着鐘琋一臉微笑地仔細回答着記者們的問題。
在高中時,魏明博還只是他們的年級主任兼班主任兼物理老師。對于徐憶澤這樣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他那時候自然是關注得多。即使徐憶澤去了國外,他依舊對他的動向極為關切。這次校慶的邀請函還是他親點發給徐憶澤的。
“小鐘不錯。”突然,魏明博說道。
徐憶澤不明所以地轉頭,看着魏明博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一點點濕濕的水跡沾在他唇上。
他緩緩擡起漸漸已經有點渾濁的雙眼,就像看到了那個夏初,他親自登門,說服徐憶澤的父母,讓這個中考全市第一的孩子繼續讀書,不要辍學。
而他也還清楚記得,在那一年的高考誓師大會後,他在夜色濃墨之中匆匆趕往公安局,懇請警方讓徐憶澤先參加高考,考完之後再配合此後的調查。
那個夜晚,他把一臉呆滞、身上還沾着斑斑血跡的徐憶澤帶回了自己家。他幫他清洗臉上、身上、頭發上的血污和塵灰,小心翼翼地與他聊天,開導他,說服他一定要專心參加高考。
徐憶澤參加了高考,并且穩穩地拿了全省最高分。
但高考成績,是他在看守所裏告訴徐憶澤的。
少年被剃了平頭,臉龐完全的瘦削了下來,寬大的囚衣讓他的身體顯得更加羸弱。就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絢爛花朵,正迎來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紀,卻突然被折斷,扔在了泥濘與污垢之中,無法翻身,無法再活在陽光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徐憶澤是高考狀元,卻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根本沒機會填報高考志願。
……
此時,魏明博笑眯眯地說道:“你看到學校大門外櫥窗裏的狀元榜了嗎?這個建議是小鐘提出的。其實那時候很多老師都在反對把你的名字和照片放上去,是我和小鐘堅持的。你的确是高考狀元,即使沒有填報志願,沒有去A大H大,但你的高考成績是毫無疑問的,就是全省第一。”
徐憶澤頗為詫異地擡頭看看魏明博,又望向不遠處的鐘琋,“您知道我和她……”
“我知道你前幾天偷偷向人打聽她有沒有結婚。”魏明博笑。
徐憶澤臉上浮出一點不可察的微紅。
“要她的電話不?微信也行。我都有。”
“校長您太小看我了,”徐憶澤低聲笑,“只是……”
只是還不知道如何從當年說起,只是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做近鄉情更怯。
窗外暴雨已停歇,陽光慢慢穿過雲層。
記者采訪結束,鐘琋起身,與衆人一道合影,窗外投入的日光正好灑在她的臉龐上,顯出透明的紅潤。
徐憶澤的耳廓微微發紅。
就像他高中初次注意到她時,正是在北樓那裏,他在睡夢中,被朗朗的背誦聲吵醒,一擡頭,就看到她捧着課本,面色紅潤,眼中反射着初升的日光的亮。
……
第二天的考試結束後,鐘琋與地理教研室的同事們一一道別,獨自回到辦公室收拾個人物品。
楊心羽不知道何時來過,在桌上放了一張感謝卡片與一小束鮮花。
明天開始,這個小女孩也要開啓一段新的人生旅程了。
往常的這個時候,正是學生上晚自習的時間,教學樓固然安靜,卻還是偶然會有窸窣的聲音傳入耳間。像此時如此靜谧的狀況,是從未有過的。
鐘琋收拾好了東西,只身坐在工位前,看着眼前黑色的電腦屏幕。
屏幕裏映出她的面容。
就像過去等着晚自習的學生來提問一般,今天,她坐了很久,卻沒有人來敲門了。
以後,也不會再有學生拿着習題冊或參考書來問她問題了。
某種傷感的情緒開始蔓延,随着時鐘滴滴答答地響。
夜深了,正當鐘琋抱起箱子準備離開時,終于聽到了扣門聲,她驚喜擡頭。
“鐘老師,打攪您了。”是一個男生。
她并不認識這個男生,有點訝異,但還是請他進了辦公室。
男生從背包裏取出一份當日的報紙,遞給她。報紙的封面頭條自然是報道本市高考狀況的,而在封面的角落裏,是她接受采訪時的照片。
“鐘老師,我是剛才看了這本報紙才知道的,”男生說,“我想悄悄地來感謝您,謝謝您去接楊心羽,讓她順利地參加了高考。否則,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怎樣。總之,謝謝您。”
“你是……何天奇?”鐘琋判斷對方的身份。
“是,”男生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我以為您不認識我。”
本來是不認識的,但多虧了楊心羽的那份情書,讓鐘琋很快就鎖定了來人身份。
“她成績很好,肯定能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學。”何天奇眼圈微紅,“但我最多最多也只能去個211大學,所以……我……今天下午考完試後,她找到我,問我準備報哪個學校,要加我的微信。我拒絕了她,還對她說了一些狠話,我覺得,我不能耽擱她的前途。”
平心而論,鐘琋覺得何天奇做的是對的。但此時一個大男孩在她面前撲簌簌地掉眼淚,她于心不忍,只得默默地給他遞紙巾,說點無關痛癢的話。
許久,何天奇才止住了情緒,露出尴尬的笑。
鐘琋道:“如果她是你的夢想,這漫長的人生,還是值得為夢想而搏一把的。”
她也曾經有夢想,她也一直向着那道光而努力奔跑過。
何天奇默默凝神看着鐘琋。終于,他臉上的淚痕幹了,嘴角緩緩彎出了一點笑容,點點頭:“鐘老師,您說得對,我一定會努力向她靠近,我會向她證明自己。”
作者有話說:
今天要去朋友家的大別墅搞燒烤趴,容我去感受一下有錢人的生活,hiahiahia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