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今天是大年初一, 按理說春節假期裏,魏明博是不用上班的。
然而他年紀大了,今年年底就要退休了, 自是對這工作了一輩子的講臺有萬般不舍, 大過年的也在家裏閑不住,便跑到學校上處理點瑣事,沒想午休時出來散散步,就見到了徐憶澤和鐘琋兩人。
這兩人都是他曾經教過的學生。
徐憶澤當然不用說, 當年中考便是全市第一,但那時他也是費盡力氣,才說服徐憶澤的父母讓他繼續上學的。這孩子天賦卓絕, 縱使家庭狀況和生活條件都實在糟糕得無以複加, 但他的堅韌亦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後來高考便是省狀元,而如今的成績更是斐然,當然, 也非他的意料之外。
而鐘琋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孩子。中考考入一中時,成績也并不突出,甚至是墊底的。但她亦是有一種不服輸的勁兒在, 成績一點一點地爬升, 直至高考時也考上了個不錯的重點大學。後來她回了一中任教,複又辭職讀博,有自己的規劃和選擇。
總之,這兩人, 在學生時代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不全是學習成績之類的原因, 徐憶澤長得好, 受歡迎程度都不局限于一中的範圍了, 給他寫情書的女生,大約都涵蓋了全市所有中學吧,這事情曾經一度令學校頭疼不已。只是徐憶澤這孩子一心學習,對其他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卻唯一對鐘琋有些例外。
曾有人向他報告,與徐憶澤同一個班的鐘琋,每天都會幫人傳遞情書,只怕會影響徐憶澤的學習。于是他身為班主任,就留意觀察了一陣子,發現鐘琋似乎的确與徐憶澤走得比較近,可兩個人的交集,就只在于給情書和一起晨讀兩個事。情書不是鐘琋寫的,晨讀也是徐憶澤主動去的,要說批評鐘琋,他也完全沒有理由。
更何況,徐憶澤的成績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性格似乎還開朗了一點。而鐘琋的成績更是有了飛速進步。
當然,這兩人并沒有任何出格的行為。
直至高考誓師當晚發生的事,讓徐憶澤的人生被拖入無盡深淵。他雖然高考成績無比優異,但卻錯失了與其他學生一樣的平凡人生。
魏明博看着少年憔悴而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氣的面龐,不想他原應美好的人生就這樣宣告結局。一個好老師,是可以挽救一個孩子的一生的。他不敢自稱好老師,但他既然曾幫徐憶澤開啓了高中生涯,他也要讓他高中之後的人生仍有希望。他幫徐憶澤申請國外的大學,擺平了一切的事情。
只是徐憶澤內心的一個缺口,他卻沒法幫他填補。
而後,他将鐘琋不小心遺落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個筆套給了徐憶澤,只當作給他的一點念想,讓他心裏缺少的空隙,能被填補上哪怕那麽一點點。
不過現在看來,徐憶澤的內心應當已是填的滿滿當當了吧。
校長辦公室,徐憶澤與鐘琋同坐在魏明博的對面,将無名指上的指環取下,放到鐘琋的手心。而鐘琋也是直至此時,才知道這東西原來是屬于她的。此前她誤會是徐憶澤的結婚戒指,後來徐憶澤倒也向她解釋了不過是個鋼筆筆夾,她也沒再追問,以為大約是他某支有紀念意義的筆夾罷了,卻是萬萬沒想到竟與她有關。
魏明博給徐憶澤和鐘琋兩人各倒了杯熱水,放在桌上,鐘琋道謝,徐憶澤卻是很主動地幫鐘琋端起水,放到她手裏讓她暖手。
魏明博假意咳嗽了兩聲。
鐘琋不自在地将杯子放下,徐憶澤則是揚眉:“魏老師,我們都不是中學生了。”
“在我這裏,你們永遠都是學生,”魏明博哼了一聲,“不要以為你給學校捐了獎學金我就不敢說你了,要不是我,你哪有機會……”他瞥了鐘琋一眼,“我當時就可以讓你倆分開去兩個班,讓你們沒機會天天湊在一起。”
“所以……”鐘琋訝異,“魏老師你知道……”
“有什麽不知道的呢,”魏明博笑,“你倆早上一道在北樓讀書我知道,他住在你家裏我也知道,還有……”他一副了然的神情,“鐘老師你假公濟私,要在校門外設置高考狀元的櫥窗,也是我批的。”
這下,鐘琋臉紅得幾乎是無地自容了。
原來一切早都被人看在眼裏了。
也還好是魏明博,縱容着那時候悄悄萌芽着的一切。
魏明博還有工作要做,聊了一會兒後,便将兩人打發了。
自從辭職,鐘琋也有好幾年沒有回一中校園了。如今正在放寒假,校園裏自然是一片安靜,這個午後氣溫仍然低,可陽光太好,穿過走廊玻璃窗,在地上畫出光影的形狀,兩人走在教學樓的走廊上,都能聽到淺而空曠的回音。
到一處教室門外,兩人停下的腳步。
是他們曾經一起同窗的那一間。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推開,就能見到裏面整齊的桌椅和藍色的窗簾。
鐘琋順勢便坐在了進門那第一個座位上,擡頭望着站在門邊的徐憶澤:“徐同學,今天沒有情書,你別成天惦記着了,還是好好去學習吧。”
“是嗎?”徐憶澤也十分配合,徑直走到距離鐘琋最遠的那個位置上,再遠遠地望着她,眼中帶着淡淡的笑意,全然不似過去那學生時代的疏離與冷淡。
鐘琋回過身,看向那教室裏最遙遠的距離。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切感,仿佛就在這一瞬間回到了許多年前,她坐在這裏,悄悄地去看那個人,看他一貫如常的表情與動作,揣測他此時心裏在想什麽,試想他會不會被哪個女生的情書所打動。
“今天,真的沒情書嗎?”
徐憶澤開口,将鐘琋拉回了現實。
“想得美,你都畢業多少年了,還會有小女生給你寫嗎?”鐘琋笑,也下意識就将手摸入書桌的抽屜中,笑容卻瞬間凝固住了。
這裏面,還真有東西啊?
薄薄的一個,還真像是一封情書。
是學生忘在裏面的嗎?
她将東西拿了出來,看了一眼,卻呆住了。
一個印着花紋的信封,上面寫着她的名字。
字跡很熟悉,的确是出自徐憶澤之手。
她訝異地回頭看徐憶澤。
徐憶澤依舊是微微笑着,示意她看那封信。
鐘琋有些慌亂,心跳得劇烈,指尖甚至控制不住地發抖,好不容易才拆開了信。
信封裏落出一枚戒指。
的确是戒指。很簡約的款式,點綴了一圈碎鑽,讓層次豐富了許多。而細細再看,這戒指卻有些鋼筆筆夾的樣子,只是做得更富于設計感,顯出柔和清晰的線條。
明顯的,這枚戒指是徐憶澤根據那個筆夾的樣子來做的。
她将戒指握在手心。
這時,發現信封裏還有一張紙,她取了出來。
“鐘琋你好,我是徐憶澤。不知道你想要考個大學,或者想去哪個城市上學。我希望有機會能與你在一起,大學也好,城市也好,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都想要親自去走一走。而人的一生那麽長,能去往的地方總是有限,若有機會,我想住進你未來的時光裏。”
這短短的一封信的最後,還鄭重地落下的名字和日期。
日期并非是今天,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鐘琋看着那個日期,只覺得有些熟悉。
“是高考誓師大會那天的日期,”徐憶澤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走到了她的身邊,話語幾近溫柔,“這封信是我當時就寫好了的,只是沒找到機會給你,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信也遺失了,這是憑着記憶重新寫的。”
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就曾經想過,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若不是後來他家裏發生的那些事,她的大學生活是不會那麽迷茫而無味的。就算不能與他進同一所大學,那也會是在同一個城市,他們可以像所有年輕的情侶一樣,閑話學校同學與朋友,周末或假期一道逛街吃飯,考慮着每個紀念日應當如何度過,規劃着兩個人共同的未來,簡單而豐富地度過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些年。
原本,原本這些事都應該發生的。
徐憶澤拿過她掌心握緊的那枚戒指,替她戴上,偶爾用從懷裏取出另一枚同款的,放在她的手裏,她便也有些顫抖地戴在他指上。
就像是被印證了什麽一樣。
鐘琋覺得喉頭湧上強烈的酸澀,雙眼脹痛。徐憶澤的指尖輕輕撫摸過她的頭發,從她的發絲到臉龐,将她眼角隐隐的淚光擦去。
她抓住他的手,勉強擠出一點笑。
剛想說什麽,徐憶澤彎下腰,一只手手心扣在她的後腦勺,輕輕将她朝他一推,便吻上了她的唇。
輕柔的,熟悉而恰有些陌生的味道。
足以讓人忘記時間,忘記身在何處。
藍色的窗簾被風揚起了一角,窗外大片大片的陽光就這樣恣意地落在了教室裏,把桌椅與黑板都鍍上了一層光,安靜而溫暖。
許多的過往在眼前快速閃過,初次的相見,初次的心動,與這個一如當初的人,繼續着錯失多年的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