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鐘琋發信息告知了郭小溪一聲, 然後又打電話到H大的保衛部,告訴對方徐憶澤已經安全了。
那方也盡心盡責地詢問情況,并表示會通知學校其他部門來對徐憶澤進行慰問。
“真的不去醫院嗎?”挂斷電話, 鐘琋問道。
“都是皮外傷, 沒事的,”徐憶澤說,心裏卻感到萬般熨貼,歪過身子, 輕輕靠在鐘琋肩上,“其實我倒是不怕鄭慶楠,我是只怕……”
只是怕見不到你。
就像是過去發生過的那樣。
別墅裏, 徐憶澤在黑暗中, 感到臉上的傷口有些發疼,但他更為畏懼的,卻是可怕的回憶侵襲,讓他以為還停留在十八歲那年。瘋狂的女人, 死去的男人,他目睹着刀與血在眼前流轉,随後, 便再未能見到那個每日迎着陽光的女孩。
就在與慘痛記憶鬥争的時候, 那扇門打開了,外面的光亮照到了他的身上,随之而來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滿臉擔憂,一把将他抱住, 像光明驅趕了全部黑暗, 回憶中的痛苦血腥在一瞬間變為心跳如斯。
一切都過去了啊。
一切不好的早都已經過去了。
他不用再在那道破敗肮髒小巷裏掙紮着明天, 也不必在沒有溫情的家庭裏期待家人的關懷。
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了他而來, 給他安穩,給他希望,給他光明。
“好了好了,鐘老師你擔心他幹嘛,他沒我受傷重好不好,”辛成的聲音從車子的前排傳來,“老徐,你不要借故占鐘老師的便宜。”
“他不占小琋琋的便宜難道你還想占啊,”坐在辛成旁邊的李倩霖開口,“單身狗就要有點單身狗的自覺。”
“單身怎麽了,我也想要有人給我肩膀靠着,”辛成嘤嘤嘤地叫着,可憐巴巴地看着李倩霖,眼神灼灼的,“最好再來一杯奶茶,我喝着奶茶靠着肩膀。”
李倩霖避開辛成的目光,罵:“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
……
鐘琋将徐憶澤帶回自己家中,準備替他臉上和身上的傷口消毒上藥。
雖然如今已入夏了,但氣溫其實并不算高。只是當徐憶澤脫去上衣、半依在沙發靠背上時,周圍的溫度卻似乎陡然升高了不少,讓鐘琋全身都感到一股熱氣蒸騰。
“琋琋,過來。”徐憶澤朝她招手。
鐘琋一手拿着棉簽,一手拿着藥,局促地坐在徐憶澤的身旁。
男人身上好像真的有一股灼人的熱氣,直直地撲在她的臉上。
徐憶澤閉上眼睛,一幅任由擺布的神情,“我怕疼,你輕一點,記得吹吹氣。”
都到這份上了,鐘琋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先替他将上身十來個細碎的傷口消過毒後,才看向他的臉。
臉上的傷口在右臉臉頰,大約是所有傷口中最深最長的一道,也不知道以後能否痊愈而不留疤。他本身長得很好,面部輪廓清晰,鼻梁高挺,睫毛濃密,大約是可以靠臉吃飯的那一款,也無怪中學時的女生們如此沉迷追捧了,就連她自己,那時候首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樣貌。如今臉上多了這一道疤痕,讓他有些斯文的氣質減淡了不少。
“你在想什麽?”徐憶澤忽然開口。
鐘琋手上一頓,棉簽正好戳在他的傷口上,他疼得“嘶”了一聲。
她連忙半起身子,湊上去吹氣。
卻聽他狡黠一笑,在她微微撅起的唇上飛快落下一吻。
“喂。”鐘琋手抖,連手裏的棉簽都吓掉了。
低頭找棉簽時,又感到有人輕吻在了她的額上。
“徐憶澤,你老實點啊,”鐘琋忍不住罵道,“你身上那麽多傷,現在好好讓我上藥,行嗎?”
但徐憶澤一臉無辜神情,配合臉上那一道明晃晃的傷口,讓她瞬間就也沒了脾氣,只能沒好氣地指尖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但卻又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指。
“我要個特效藥。”他說。
“什麽?”
在鐘琋還沒回神前,她與他的位置就互換了過來。
她靠坐在了沙發上,被他雙手壓住了雙肩,卻是完全動彈不得。
而他就這樣俯身下來,讓自己的氣息将她盡數包裹。
“琋琋……”他輕柔地喚着。聽着她的心跳如鼓,聞着她發間的味道,感受她與自己相同的頻率。“那道門打開的時候,我看到你,那一瞬間,我才真切地感覺到,原來所有黑暗的痛苦的經歷真的已經全部過去了,我真的可以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
第二日一大早,就在鐘琋和徐憶澤剛簡單地吃完早餐後,家裏來了不速之客。
鄭安東。
以他的能力,想要知道鐘琋的住所實在太過容易。更簡單地是,他可以直接打電話問鐘父鐘母。
徐憶澤見了鄭安東,卻有些玩世不恭地靠在沙發上,反而與鄭安東此刻的正襟危坐鮮明對比。
要知道,平日裏徐憶澤的禮儀姿态總是無可挑剔的。但這時,他明顯就是故意的,故意給鄭安東一點難堪。
鐘琋尴尬地看着這相貌上略略相似的兩父子,給鄭安東端了杯熱茶。
“鄭叔叔,您喝茶。”
鄭安東點頭,又道:“小琋,你也坐下吧。”
“我……”鐘琋頗有些為難,這兩人之間必是有很多隐秘的話要說,她在這裏只怕是有些不妥。
不想徐憶澤也拉了一下她的手,“坐着吧。”
鐘琋只得忐忑地在徐憶澤身旁坐下。
鄭安東做事一貫雷厲風行,否則必然也不會在商場上馳騁多年,從無敗績,此時他亦是大局在握的神色姿态,說道:“憶澤,不論我和你母親之間有什麽樣的嫌隙過往,你是我兒子,身上流着我的血,這一點毋庸置疑。”
徐憶澤沒有任何反應。
而鄭安東則繼續說着:“鄭慶楠這件事,我會好好處理,必然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你知道,我名下資産衆多,我需要一個繼承人,過去我的确是考慮都給鄭慶楠的,因着他是你的堂哥,也與我有血緣關系,但如今既然他不再可能,我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給你。”
“不用了,”徐憶澤緩緩開口,“我不需要,我不想要。”
“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鄭安東笑了起來,“當然,我也不能騙你說我有苦衷,我和你媽媽,本身就……”
“不必說了,”徐憶澤打斷鄭安東的話,“我也不想聽關于她的任何事。”
但鄭安東卻沒理會徐憶澤,還是自顧自地說起來:“我與她本身就沒有感情,不過是一夜露水情緣。她生下你之後,我才知道你的存在,去看過你一次。她要我許諾她婚姻,但我怎麽會娶一個我并不愛的人,所以……”
“所以你不僅不要她,也不要我,”徐憶澤冷冷地替他答,“她吃過的苦,我受過的罪,的确也與你無關。你可以繼續高高在上地做你風光無限的大人物,卻哪裏想過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女人如何在世界上生存,也沒想過一個可憐的孩子曾經多渴望得到哪怕一點點的愛和關懷。我被繼父毒打的時候,被她陷害入獄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沒有錢讀書,靠着每日辛苦打工賺一口飯吃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所以,你現在來告訴我,你所有的一切,都會給我,你覺得我還需要嗎?我已經不是那個還需要依附別人而生活的孩子了,你覺得……”他微微哽咽了一下,也仿似譏諷地一笑,“現在的我,看得起嗎?”
他的确看不起。他如今不再是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小男孩了。財富,地位,身份,價值,他都擁有,他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了一切。
徐憶澤這一通話說完,令鄭安東都不由沉默。
鐘琋紅着眼,握緊他的手。
他在責怪鄭安東,可她也分明聽出,他也想要父慈母愛。
許久,鄭安東才嘆出一口氣,輕聲道:“我聽鄭慶楠說,是他告訴你,我病了,你才上車的……”
徐憶澤的身子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而鐘琋此時也才終于明白,為何徐憶澤會跟鄭慶楠走。他不是不謹慎的人,他甚至也知道鄭慶楠不是什麽好人,可他還是上了車。只是因為,鄭慶楠掐到了他的弱點。
上車之後,他才發現不對勁。但鄭慶楠人多勢衆,他和辛成的手機都被搶走了,無法求助,只得被鄭慶楠帶到那偏遠的那個地方去。
“憶澤,”鄭安東沒有了方才那頗有些趾高氣昂的神色,似乎一瞬間就頹然了不少,“你跟着你媽媽姓徐,你可知道,你媽媽那時候,叫我阿澤。”
憶澤。便是懷念阿澤。
徐憶澤顯然不知道這件事。他一直冷漠着、疏離着、抗拒着的神情,此時終于松動了一點,猶如春到冰原,緩緩竟化出一條若有似無的溪流。
他沒有相愛的父母,沒有美滿的家庭,但他的媽媽,一直愛着一個人。
鄭安東看着鐘琋:“小琋,我先走了。聽你爸媽說你馬上要答辯,祝你成功。”他瞥了一眼徐憶澤,又迅速收回目光,再度看着鐘琋,“鄭叔叔也祝希望你們幸福。”
說罷,他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等等,”徐憶澤叫住了他,淡淡地說,“如果可以的話,你找人将她的骨灰從殡儀館取出來,找個地方安葬吧。墓碑上不要寫我的名字,就寫她丈夫和兒子的名字。”
丈夫和兒子的名字,自然是指徐憶澤的繼父和後來所生的弟弟。
鄭安東與她雖然也有孩子,但畢竟從來都沒有過法律上的身份。
鄭安東神色閃爍,終于還是點了頭,然後出了門。
徐憶澤依舊坐在沙發上,望着那緩緩閉合上的門,淺淺低下頭,微微合了一下雙眼。
有的人,有的事情,他永遠不會原諒。但鄭安東和他媽媽之間的恩怨情仇,可以由鄭安東去畫一個句號。
當一切落幕,他的夢魇,也許真的可以也随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