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可憐
“我找了你很久,天氣這麽壞,也該回家了,小朋友。”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男人的聲音并不高,甚至可以說有些低沉。
最後那句話混雜在雨裏,模糊了對方身上無形的壓迫感,就顯得有些溫柔了。
正常16歲少年,被叫成小朋友,多多少少會有叛逆心理,但馥碗從沒被人叫過別的稱呼,或者說他從小到大,說過話的人算起來也就兩個。
那個老頭從來不叫他,總是直接命令,就沒有什麽可比性。
因此,聽到這麽一句話,馥碗竟是擡起頭,眼中帶着些奇異的光彩,直勾勾地看向男人的臉。
那是雀躍的神色。就像小孩得到了一個親昵的小名,自己不知道好不好聽,可聽着大人叫出來時的寵愛語氣,還是會忍不住覺得高興,覺得自己在對方心裏是不一樣的。
羅域将男孩的反應看在眼裏,耐心地沒有出聲,只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應。
可惜男人眼裏的小可憐馥碗,在一時間的新奇高興之後,就變回了面無表情的模樣,低下頭看了一眼男人軍裝上的勳章,輕聲說:
“沒關系,等會兒有人來,我就走,不影響別人。”
頓了頓,馥碗又說:“你不用帶我走。”
這就是明晃晃的拒絕了。
“你的傷勢很嚴重。”羅域低頭看了一眼馥碗傷痕累累的腳,問:“這樣怎麽自己離開?”
馥碗聽了這話,竟是彎下腰,直接伸手,速度極快地把腳底紮着的最大的兩塊玻璃碎片拔了出來,眼看着雙腳瞬間血流如注,他卻眉頭都不皺一下,用手撐着地,就要站起來。
羅域眉頭瞬間擰起,擡手按住了少年的肩膀,鐵鉗似的手掌力氣極大,力道卻控制得很好,僅僅是讓虛弱的馥碗動彈不得。
少年腳底紮着的全是細碎的玻璃,這麽站起來走路,腳還不得直接廢了。
馥碗脾氣不好,被摁住了就很不爽,口氣很差地說:“我是工具人。你知道的,不治我也不會死,熬幾天就自己好了。”
羅域怔了怔,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
雖然他很清楚面前這小孩已經五天沒吃沒喝甚至沒睡,身上的傷還不是一般地嚴重,但是,這是個沒接受過社會主義知識教育的孩子,長期的非人訓練已經讓他習慣了壓抑生理上的需求,跟他解釋人不吃不喝流血過多會死,他顯然是不信的,因為他的身體素質比常人更好。
沉默了幾秒,羅域轉而摸出了一只手機,對馥碗說:
“你先別急,我知道你的體質和普通人不一樣。不過……”
羅域打開手機裏的電子書app,随便搜了本高中歷史課本,打開後,把屏幕轉向男孩,低聲說:
“我記得,你很喜歡讀書。如果你跟我回去,我能安排你去上學,你可以從書上學到任何你想了解的東西,變得更強。”
這句話倒是戳中馥碗的死穴了。他活了十六年,住在地牢裏也發展不出什麽愛好,唯一遏制不住的就是強烈的求知欲。
那老頭除了讓他做超出人體極限的體能訓練之外,什麽東西都不肯教他。
畢竟工具人,只要能完美執行命令,就足夠了,不需要會思考。
馥碗驕傲,從來不服氣,老頭不教他,他就自己學,靠着偷聽研究員的對話,他學會了說話,懂得了很多專業知識。
在偶然發現他偷偷學習說話之後,老頭為了哄騙他去學爬井,給的許諾就是有朝一日讓他上學。
後來他發現老頭僅僅是在欺騙他,才發狠決定破釜沉舟弄廢那個組織。就算沒有水井裏那個盒子的出現,憑他自己,也能扳倒組織裏的所有人,就是代價大了點。
馥碗的長相實在太過漂亮,明明落魄至此,可此刻坐在那裏冷冷淡淡地看着你,就仿佛生長在淤泥裏,即将盛開的嬌嫩花朵,有種矛盾到極致的美感。
羅域耐心地等着,眉眼間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猶豫或是算計。
片刻後,馥碗伸出細瘦的手指,把那只手機接了過去,看着上面的文字,輕輕地點了下頭。
只不過是跟對方一塊換個地方治傷,男人還是個軍人,總不會壞到哪兒去,反正能上學就夠了。
馥碗難得有這麽一個願望,不想放棄實現的機會。
羅域滿意地收了雨傘,徑直脫下身上黑色的軍服外套,彎下腰仔細地将動彈不得的少年裹了起來,随即打橫一抱,大步走進了雨裏。
朦胧的雨絲籠罩裏,馥碗被溫暖寬大的外套裹着,感受不到一點冷,他手裏依舊緊緊攥着那只手機,臉上木木的,忽然皺眉,問: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念書?”
羅域短短的黑發已經被雨水染濕,冒着雨趕路,步伐卻絲毫不受影響,此刻馥碗看不到他,他也不笑了,俊美的臉看着極冷。
換作平時,他确實很少笑。
聽到馥碗的問話,男人面不改色,說:“以前遇到只挺聰明的小貓,他告訴我的。”
馥碗聽到這個回答,微抿唇,不高興地不說話了。
兩人都是一張冷臉,比誰更酷,冷也真不算事。
羅域走的方向停着一輛警車,他抱着人走過去,車窗很快搖了下來,一個光頭青年緊張地探出頭說:
“大校,剛剛顧市長打電話過來問找着人沒有,我說你去找了,不一定能找着。他就說,要是找到人,就勞煩你送他家裏去。”
羅域聞言劍眉一挑,扯了扯唇,說:“你跟顧晏說,要找兒子,去找民警挂尋人啓事,我一重案組帶特種兵的,還管這個?”
說着,男人轉頭繞過那輛警車,走向另一邊的路虎,很快就有一個同樣一身軍裝的青年從駕駛座跳了出來,跑過來給他開門,等他抱着馥碗上了後座,才驅車離開。
開車的是羅域的副官,叫陳景,他雖然知道這次解救工具人的行動,但還真是第一次見羅域抱人,啥時候長官變得這麽體貼了,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
馥碗被放在後座,身上還裹着外套,他擡頭扒拉了一下露出腦袋,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毛,擡起頭準确地同後視鏡裏投過來的那道目光對視。
此時車開了一段路,雨幾乎已經停了。漫漫日光從厚厚的雲層間攀爬而出,從廣袤的天際傾瀉而下,映照得少年鋒利的眉眼愈發白得晃眼,點漆般的眸子深而靜,薄薄的唇沒有一絲血色。
那是一種超乎性別的美,如此惹人注目的長相,若是稍微柔軟可親些,必定勾得人神思不屬,可他眸色清淩,仿佛能映照人心,旁人只看一眼就恍然回神,只覺得眼前人遙遠如孤天高月,不可染指。
陳景一時就有些愣住,反應過來後又急忙收回打量的目光,心裏嘀咕着,這他媽長得也太要命地好看了,不會是啥星二代吧。
一時間,陳景看羅域的眼神就不太對了,抱個這麽漂亮的小孩回來,難怪長官今天這麽溫柔。
可惜,羅域根本get不到副官的腦電波,見小孩頂着軟乎乎的頭發低頭看手機,顯然已經被高中歷史課本迷得神魂颠倒,轉身就取了備用的醫藥箱出來。
他一手托起馥碗的雙腿,一手握住馥碗的腰,把人挪了下位置,讓那雙流血的腳丫子搭到自己膝蓋上。
馥碗警覺地放下了手機,見男人拿着酒精和棉花給他的傷口消毒,腳底感覺涼絲絲的,又有些刺痛,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只好說:“它會自己愈合,不用理。”
羅域根本不聽他的話,消了毒後又用鑷子把玻璃碎片一點一點地夾了出來,頭也不擡地說:“有些碎渣埋進肉裏了,掉頭去醫院。”
陳景忙應了一聲,調轉方向。
腳底擦拭的棉花軟綿綿的,男人處理傷口的動作非常熟練,并沒有感覺到多少不适。
馥碗想把腳抽走,又想起自己剛剛答應了對方,這時候反悔萬一沒書讀了怎麽辦。
羅域似乎知道小孩在想什麽,邊動作邊說:“普通人受了傷,都是要治的,不治傷口會惡化,惡化了哪也去不了。你要想去上學,就得記着你是個人,傷沒好,沒書讀。”
馥碗頓時皺起眉,看起來就有些不服氣,可他實在想不到反駁的話,幹脆臭着臉去看書。
他眸色比常人黑很多,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一冷下來,看着就很兇。
羅域抽空瞥了小孩一眼,啧了一聲,不經意般說:
“過兩周高中放假,到時候送你上補習班,把落後的進度補補。九月正好和其他人一塊軍訓。”
“軍訓也是讀書麽?”馥碗撐不住問,又抿緊了唇。他本來打定主意不和羅域說話的。可看羅域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又在說正事。
“軍訓是上學的一部分,起碼這兒的高中,每年都要軍訓。”羅域解釋着,手上動作利落地給小孩包紮好傷口。
做完這一切,他擡頭看向馥碗,看着小孩一臉冷冰冰的其實又躁得像只炸毛的小貓,問:“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馥碗之前說了自己是工具人,那就說不定有沒有名字了。
這話一出,偷偷炸毛的小貓愣了一下,明顯不太熟練、甚至有些磕磕絆絆地說:
“馥碗,吃飯的……那個碗。”
“那馥呢?”羅域問。
誰知這問題一出,馥碗就兇巴巴地瞪過來,看起來心情極差地說:“不知道。”
他轉過頭看着窗外,隔了幾秒又覺得自己沒有禮貌,只好輕聲說:“研究員說是馥郁的馥。我也不會寫。”
原來是不會寫字的小貓。
羅域垂下眼,把馥碗的手拉了過來,沒等男孩發脾氣,就放緩了聲音說:
“我寫給你看。”
馥碗心裏的小炮仗頓時被不知哪裏來的雨水澆滅,他跟着垂下眼,一動不動地看着另一只修長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裏一筆一劃地寫出他的姓氏。
馥。
那根手指骨節分明,看着就比自己大了兩號,寫字的速度很慢,也很穩,卻沒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在裏面。
一個字寫了兩次,羅域松開手,又把手機拿過來,打開記事本,分別用五筆、拼音26鍵、筆劃打出了三個“馥碗”,說:
“名字是一個人非常重要的東西,代表了你,要記住怎麽寫才行。”
馥碗手裏被塞了只手機,突然說:“名字意思是一只碗,也很重要麽?誰用這麽随便的名字。”
那時候他年紀小,研究員也只是圖省事,因為剛好在吃飯,就随便給他起了這麽個名字,甚至讀起來還有些拗口。
不想,羅域聽了竟是一本正經地說:“馥和碗都寓意美好,怎麽不重要了?”
何況,這明顯是只不愛吃飯的小貓,不叫碗都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