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淋雨

南城的初夏,雨水總是不期然瓢潑而至。透明的雨滴淅淅瀝瀝地在路邊跳起了舞,仿佛無形趕跑了擁擠成團的熱氣。

馥碗又做夢了。

黑黢黢的夢境中,他回到了熟悉的地牢裏,變回了八歲的模樣。

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水聲嘀嗒,汩汩流動着。井口摸起來光滑而濕冷,上面長滿了青苔。

地牢裏只點了一盞小臺燈,橙黃的光線無法照到井裏,襯得幽黑的古井仿佛擇人而噬的獸口。

馥碗抿着細薄的唇,安靜地站在一邊,小小的手裏拎着一只和他的小腿一樣高的木桶。

“喝多少,用多少,自己打。”一道熟悉的蒼老聲音在身旁響起。

他沒有出聲,只擡起頭,用圓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說話的老頭,烏黑的瞳仁印出老頭幹癟蒼老的臉,眸中沒有一絲懼意。

僅僅是個看起來無害柔軟的小孩,老頭卻下意識挪開了視線,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

馥碗低下頭,擡起手把小木桶丢進了井裏,發出細微的撲通聲。

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坐上了井沿,側過身,兩只手緊緊抓住了沿壁,整個人翻過身貼着井內側,手一松,就滑了下去。

下一秒,冰冷的井水淹沒了他的口鼻,帶來窒息般的不适感。

馥碗迅速浮出了水面,睜開眼,頭上濕答答的軟毛還在滴着水,卻安靜地轉頭,在漆黑的井底尋找那只木桶。

他很快就在另一邊找到,游過去抓了過來,打開蓋子,盛滿水,又蓋緊,将木桶上的繩子拉起,把桶背到了背上。

做完這一切,他仰頭看了一眼井口透進來的一抹朦胧的微光,沒再猶豫,貼到井壁上後,開始手腳并用地攀着往上爬。

比起第一次,不斷掙紮着,爬幾步就摔回去,現在的他顯然知道怎麽爬能更省事,或者說少受點罪。

井壁上哪個地方是凹陷進去的,哪個地方可以作為着力點,哪個地方踩了就會落回井裏,他一清二楚。而這樣的熟練,是用無數次險些淹死在井裏的代價換來的經驗。

八歲的孩子,花了十一分鐘,才爬出井口,将木桶裏的水倒進水缸,轉頭要繼續跳井的時候,馥碗忽然醒了。

他掙紮着吸了口氣,睜開眼,活動了一下手指,卻發現身體已經動不了了,心情便不太好。

遠處狹窄的小巷裏臨時駐紮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槍口不約而同對準了一棟古舊雅致的小樓。

路口停放着一長排的警車,一眼望不到頭。附近的居民早已緊急疏散,整個小區裏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不多時,有隐隐約約的槍聲傳了過來。

沒一會兒就有一列警隊押着幾個面容熟悉的人進了警車,後面跟着幾臺擔架,上面全是傷員。

想來緝捕行動已經快結束了。

這裏是南城號稱最适宜居住的寧靜小區,誰能想到,這個小區的地下,竟是犯罪團夥的大本營,一個巨大的噩夢地牢。

馥碗逃出來的時候,随便抓了件寬大的衛衣就套上了。

此刻下了雨,他癱坐在角落裏的臺階上,兜帽戴在頭上,垂下來一直遮到了長長的睫毛。

過長的袖子将瘦骨伶仃的手攏住,只露出了一點沒有血色的指尖。

他微微歪着頭,靠在牆上,雙眼有些難以自控地合上,疲憊到極限了。

昨天制服那個老頭時,他一個人對上了六個研究員。

最後按着老頭的腦袋往地上砸的時候,背上被牆壁上突然射出來的針紮了一下,索性那些人已經是強弩之末,奈何不了他。

但那一針的副作用顯然很大,他這幾年被注射了不知道多少藥劑,身體抗藥性早已到達頂峰,依舊沒扛住,撐到這裏,就動不了了。

唯一爽快的是,他終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把那個老頭踹進了水井,看着對方在水裏驚惶掙紮,卻恐懼得發不出聲音。

不用工具,跳下井打水,随時有可能淹死,這樣的滋味,不讓對方嘗嘗實在太可惜。

馥碗覺得自己報了仇,就沒那麽不開心了。

靠在牆上又眯了一會兒,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馥碗拉開衣袖,露出指骨分明的左手,低頭看着落在掌心的日光。

常年住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這樣的溫度對他來說,還挺陌生的。

須臾,小區內廣播響了起來。

“市民們下午好。現在播報關于今天南城東部蘅蕪小區緝捕行動的結果:

國內規模最大非法研究組織現已集體落網。

6月7日,在南城軍方、k市zf部門的大力支持下,軍部大校羅域率領公安部特別行動小組将代號為“工具人”的非人訓練研究組織成員悉數緝捕。

該組織長期對多名幼童進行超負荷非人訓練,目的是培養一種反人道主義的全能工具人。下午2:23,受害程度稍輕的五名幼童已送往人民醫院,但唯一一個遭受起碼十年虐待的少年仍不知所蹤……

據軍部大校羅域透露,此次行動得以順利完成,皆因這名少年冒險為警方提供了多重內部消息,裏應外合……

目前,警方已在蘅蕪小區執行全面安全防範措施,同時全力尋找這名少年,市民們請保持冷靜……”

“裏應外合。”馥碗輕聲念了一次這個詞,平靜如湖水的眸子有了一點光亮,想起半年前出現在水井裏的那個盒子。

地牢密不透風,沒有任何能和外界聯系的媒介,但那口水井,卻不知何時,被人從外面打通了。

除夕那天深夜,馥碗跳下水井打水,一個密封的小盒子忽然從井裏浮了上來,裏面裝的是一張紙條,一把槍和一個熱乎乎的蛋糕。

“盒子底下有個按鈕,按了之後盒子重量倍增,會沉入水底。用它來藏你的槍。除夕快樂。”

人生中第一個蛋糕,盡管馥碗不喜歡,依舊一口一口吃完了。

随後,每隔三天,井底就會出現一個新的盒子,放的基本都是用來防身的道具,有時候會有食物和日用品。

或許那是只叮當貓,才會知道他被關在那裏。馥碗想。

但他最後只用那把槍打傷了老頭,其他的都沒動,也沒把那些盒子帶出來,反而留在了地牢裏。

如果那個人也參與了緝捕行動,就當還了。總歸不是他的東西。

馥碗沒和人正常交流過,地牢裏沒人和他說話,能想到的處理方式就僅僅是這樣。

就像現在,他動不了,也沒想着尋求幫助。

這麽一沉思,天忽然又變了。

雷聲響起,豆大的雨水砸了下來,耳邊充斥的皆是細密的雨聲。

馥碗身體暫時無法動彈,戴着兜帽坐在屋檐下,□□的雙腳上滿是流血的傷口,有些地方還紮着玻璃碎片。

他把實驗室裏所有關着小孩的玻璃門都砸碎了,到處是玻璃殘渣,難免受傷。

冰涼的雨水打在腳上,将粘在上面的血污沖走,只留下明晃晃的玻璃片。

馥碗瞥了一眼腳背上浮現的淡青色血管,不甚在意地收回視線,低頭看着落到膝蓋上的雨水,頭上卻突然罩了一把傘,眼前同樣出現了一雙黑色的軍靴。

馥碗的目光還停留在因為軍靴踩下而濺起的水花上,然而下一秒,一條強而有力的胳膊就繞過他的背,把他圈住,輕輕松松地提了起來,夾小雞崽似的把他夾在了臂彎裏。

馥碗眉頭一皺,第一反應便是反手一拳往對方腹部砸,卻因為身上殘存的藥性,出拳的速度比平時慢了兩秒。

照這情況,對方勢必會躲開,誰知骨節突出的拳頭竟是毫無阻攔地砸到了來人堅硬的腹部上,甚至能感覺到其下腹肌堅實的輪廓。

馥碗一拳能把一個一米九的壯漢揍趴到地上挺屍,可此刻被揍的人身形卻巋然不動,一聲不吭,圈着他的手依舊很穩。

反抗不能,馥碗蹙起眉,眉眼兇狠地擡頭看向來人。

那是個一身軍服打扮的男人,身量很高,挺拔的黑色軍裝上卻有幾個被子彈打穿的孔,垂眸看過來的時候,雙眸狹長,眉骨深深,整個人仿佛出鞘的利刃,鋒銳逼人。

“松手。”馥碗認出對方是個品級頗高的軍人,再次握起的拳頭松開。

男人聞聲低下頭,細細打量着單手半托抱着的少年,低聲說:

“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我以為你昏過去了。”

說着,男人單手托抱着馥碗,将他安置到裏側的臺階上,随即收回了手。

能一只手輕松托起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雖然馥碗因為過去的折磨營養不良,但身高也有172了,這個男人的身體素質絕對是頂尖的。

馥碗收起了兇悍的神色,面無表情地看着單膝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想了想,有些生澀地說:“……謝謝。”

這是馥碗第一次和外面的人說話,還是有些不習慣,但他在外面會淋到雨,挪進來是會好很多,應該道謝。

活這麽大,沒人對他和顏悅色過,實在有些新奇。

男人狹長的眼睛不錯地盯着他,忽而勾唇,揚起一個看起來有些壞的笑。

馥碗呆了呆,有些迷茫。

對方長相淩厲,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極為威嚴,沒想到笑起來反而充滿了痞氣,仿佛兩個人。

盡管疑惑,馥碗也只呆了兩秒就回神,臉上還是木木的模樣,也不說話。

男人看着他,笑了笑,說:“我叫羅域,領域的域。你看起來很累,繼續在這,等會兒睡着了,小區的老大爺回來,可能會把你送警察局。”

馥碗聞聲蹙起眉,警惕地說:“你是廣播裏說的……”

“噓。”羅域手腕一翻,指尖忽然變魔術般夾出一張證件。

他斂起笑,正色道:

“還有十分鐘他們就要回來了,你願意先跟我換個地方休息嗎?”

下午行動結束後就一直在找人,羅域其實站在路口看了馥碗很久。

男孩看起來是非常冷靜聰明的人,身手也很好,要不然也做不到從那個可怕的地方逃出來,還幫了警方一個大忙。

現在看起來,他還很會吃苦,受傷了也若無其事,可這樣的馥碗,放在羅域眼裏,依舊只是一個孤獨地坐在屋檐下淋雨的小孩。

“我找了你很久,天氣這麽壞,也該回家了,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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