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當你是朋友

沈微踱過來,笑看雲煦茶杯裏飄浮的花瓣,道:“小王爺今春的桃花開得可真盛,國公爺要将大小姐許給你呢,王爺也應了,已經着人去合八字了。”

這就是他們說的喜事了。雲煦隐隐猜到婚事,但不敢确真。大小姐,謝洵的親妹妹。好像只有十一二歲?

“你将那本書的事告訴國公爺了?”雲煦道。

沈微輕笑了一下,低了目光:“你不願接受謝洵的美意,總得有個事斷了大公子的念想。謝洵仁義親情,不會對他親妹妹的夫婿動念頭的,我想國公爺也是這麽想的。”

“誰要你告訴國公爺的?”雲煦不知為什麽動了氣,道:“我當你是朋友,将煩難事告訴你,不是要你去告狀的!謝洵——”雲煦說到這裏才明白,自己是在為謝洵生氣。不管謝洵是不是真心,那本書都是打着謝洵的名義送的。此事被國公爺知道了,謝洵怎樣的難堪?

雲煦轉頭就走,丢了沈微在那裏。

心裏覺得對不起謝洵,內疚,也很羞愧。仿佛他和謝洵的私密事不經允許被人揭開,暴露于大庭廣衆,這樣的想法和情緒,讓雲煦懊惱無限。

回至卧室悶坐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對沈微的發作毫無道理。沈微是在幫自己,倒無端被自己翻臉搶白,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麽罵了自己一句,雲煦倒笑了,出來問仆人,說沈先生已走了,雲煦也就罷了。想明日對沈微态度好一點,謝謝人家。沈微肯幫自己,是看父王的面子,雲煦明白。

第二日上午,雲煦邊尋思着如何面對沈微與謝洵邊向學堂走,忽被仆人行禮攔住,說王爺要見他,一時雲煦情緒都激動了。父親肯見自己了?因為那樁婚事麽?沈微倒是做了件好事。他能見到父親了。雖然他都不知道父親長什麽模樣了。初來謝府時他曾見過謝凡,但父親沒有現身。

雲煦躍躍欲試跟随仆人步入白雲觀,素樸的臺階院門,轉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出乎意料的廣遠美麗的所在:湖水亭閣、樓宇橋廊,花草樹木,無不精美雅致。詩情畫意——雲煦真的體會了這個詞。哪裏是道觀,分明道觀只是其中的一個景致,一個名目。

怪不得謝凡住在這裏不出來。

雲煦欣賞着美景向前走,忽見遠處假山上的樓閣——便一怔,這閣頂好熟悉,好像與自己住所之後假山瀑布上的亭閣相像。雲煦度其方位,應正是那亭閣的另一面,當時還以為是裝飾,無路可上呢,原來這一半在白雲觀。心念忽一動,若在這樓閣上看自己的院落——當是一覽無遺的。

遙遙有琴聲響起。雲煦再一怔,轉過頭來,這麽清靈雅致入人心魂的琴聲——當是——那人彈的。那人琴藝天下一絕,世人都說得聽一曲,此生無憾——雲煦從未聽過。琴聲萦繞入心,如斯清美絕塵,意境開闊高遠,雲煦神魂都被掠去的沉浸,憧憬、向往、心懷澎湃。一時又隐隐覺得這琴曲就是專為自己彈奏的,因為那麽真情摯意,思念綿長,百轉千回。

琴聲裏的意思他覺得他聽懂了,雖然不能确切。在這樣的琴聲裏,雲煦忽然想撲進那彈琴的人懷裏,說我想你,崇慕你,原諒你——卻忽然明白,哪裏有什麽需要他原諒的!彈出這樣琴聲的人是他的父親,他的親生父親,他可以憑借着血緣關系輕而易舉走到他身邊,與他說話,何其的幸運!

多年積攢的怨恨輕飄飄在琴聲裏消散。

天地間,只餘美好和愛,一如琴聲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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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煦尋琴聲走去,遙見亭子間坐着那個撫琴的超凡脫俗的人。一襲象牙白錦衣,黑發用玉簪挽在腦後,谪仙一般,不染凡塵。雲煦的腳步靜下來,心也淨下來。這樣一個人,便一世不見,也只得原諒。

謝凡坐其身邊,着家常衣,清爽随意的很。待琴聲止了,謝凡便牽了那人衣角側頭望着他笑,很滿足很歡喜的樣子。

雲煦覺得謝凡肉麻的不行,那副很讨好自己的爹的樣子讓雲煦尤其不爽。仆人趨前通報,那人向自己望來,離琴起身。

雲煦心忽悠一跳,端穩上前跪拜行禮,口稱:“煦兒拜見父王”。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舉止粗鄙,連那人行為的一星半點都比不上。

宗境步子很快地下石階雙手将他扶起。雲煦不敢與起對視,倏忽間,情緒洶湧澎湃,眼圈不覺紅了。

“煦兒。”宗境喚了一聲,少頃,将雲煦攬在懷裏。

這個動作雲煦很不适應。他已經十五歲了,不是小孩子了,這個動作他曾盼望得太久,夢裏都想,可如今真來了竟有些別扭,還委屈。

“爹對不住你。”宗境說。

便這一句,雲煦淚嘩地湧出,他也不知為什麽要哭。他成長的歲月裏還沒有這麽在別人面前哭過呢。

“煦兒。”宗境的聲音也在落淚。

謝凡過來,緩聲溫言:“父子相見,應有許多話說,我先走了。”他去了,帶下人稍瞬走遠。

宗境放開雲煦,抹了下眼淚,“來”——聲音溫和,拉着雲煦到亭子間,席地坐下。

雲煦擡頭看自己叫做父親的人。

這麽清澈真摯的眼,這樣清雅俊逸的容貌,這麽,不似凡人。

宗境也一直看他,好一會兒,笑了:“來,我給你沏茶喝。”

雲煦默默地看宗境煮水、洗茶、泡茶。忽然明白,這樣一個人,不把謝凡的心神過濾幹淨,不把謝凡的魂都迷去才怪。

雲煦雙手接了父親給自己沏的茶,低頭細品。這茶便如父親的人,便如父親的琴和畫,父親大約是做什麽都要做到人間絕品的狀态。

“煦兒,昨日國公說,想将他的女兒許配給你。他說他的女兒很出色,掌上明珠般長大,可堪配你。他的話料來不錯,為父便為你定了這婚事。”

雲煦低頭,稍會兒答:“謝父王。”

“我一直未見你,想你很怪我。你來時我不在府中,待回來,見你那麽快樂,又怕引起你的怨恨,不敢見你。想你多在謝府住些時日也好,可以每天看見你。此番訂了親,你就可以回京城了,将婚事告知你的母親,為你籌劃下定。”

雲煦擡頭,看向父親:“父王,您,與我一起回京可好?”

宗境垂了睫毛,稍會兒道:“我,此生也不想回那裏了。”

一時許多的話壓在雲煦心頭,他想替母親讨伐,可是看着父親在那裏坐着,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樣一個人,你看着他的時候根本沒辦法唐突他。

“我以後還可以來看望您嗎?”雲煦問。

“當然。”宗境笑了:“随時可以來。——你若不怪我,我們一起用飯吧。”

雲煦看着宗境,這人是自己的父親,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他們一起向飯廳走,雲煦奇異夢中的世界可以這麽輕易來臨。他比父親低一個頭,他們的人影在腳下錯落移動。他是父親生命的傳承。

雲煦側頭看父親,父親目光明淨,向他親切一笑,竟有些歉疚、腼腆。雲煦忽覺父親像一個孩子,一個需要自己用寬廣懷抱原諒和接納的孩子,這真是奇怪的感受。

他們落座,用餐。宗境的一舉一動太美了,人怎麽可以活成這麽藝術。雲煦簡直不敢相信如果自己一直成長在父親身邊,是不是也被培養成這樣一個人?

雲煦發現菜式都是自己喜愛的,宗境寬和地照顧他飲食,為他擇魚刺,夾菜蔬。父親把他當成小孩子了。他欣然接受着父親的照顧。

宗境應是從來沒照顧過人,可是很溫柔用心。雲煦覺得父親是一個心很靜的人,他發現父親幾乎沒用什麽飯菜,因道:“父王,您不用照顧我,您自己也吃些吧。”

宗境含笑搖頭:“我不餓。”一徑沉醉于看兒子吃飯。

他愛自己,雲煦終于相信沈微的話。一顆心緩緩舒展。

飯罷,他們在園中閑走,宗境說:“春日方暖,你穿的還是有些單薄了,春捂秋凍,老話還是要記着的,待傍晚了,一定多穿件夾衫。”

“我知道了。”雲煦說。“跟我的黎元總是記得的,我不聽都不行。”

宗境點頭:“他跟我的時候就很盡心。我這些天聽他彙報你的情況,倒還放心。”

“父王,我可以看看您畫的畫嗎?”雲煦道。忽想若不提此要求,也許此生也看不到父親的畫吧。

“啊,”宗境笑了,有些為難:“我畫的畫轉眼被國公收走,也不知他都送誰。這些年游山玩水多,畫得少,雖有些在這裏——”

“您若為難我就不看了。”雲煦忙道。

“不為難。”宗境些微不好意思,領雲煦轉到另一邊小路:“跟我來。”

走進屋子,偌大的廳堂內挂着一牆的畫,都是自己,從襁褓到孩提,逐漸成長到昨日舞劍,大約二三十幅。

“您偷看我!”雲煦下意識道。

宗境有些赧顏,“我想你了,就回京在王府隔壁住下,那裏也有和這裏一樣的樓閣,可以居高看庭院中花園裏玩耍的你。我喜歡看你的成長。”宗境神色有些怔忡。

“可——”雲煦不明白。

宗境一笑,轉頭:“難得你在,來,坐這裏,我給你畫一幅像”。

宗境畫畫的時候,雲煦看一會兒父親,再看一回牆上幼年時的自己。終于明白,父親愛他。父親這些年的生活應該再簡單不過,陪伴的是謝凡,牽挂的是自己。他在父親的生活中是飽滿的存在。

雲煦看着作畫的父親,忽然沖口說道:“我先不回京,在這裏随您學畫可以嗎?”

宗境停筆,擡頭望他笑道:“當然可以。”

在父親那裏,大約他說什麽都可以吧,這麽親切随和的父親,雲煦的眼睛又有些發潮。

他曾想過千百遍見父親的情形,以為會恨怨,卻發現這麽愛這個人,希望得他的喜歡。

晚飯時謝凡過來陪吃。雲煦覺得謝凡來的多餘,他們十幾年才見,謝凡這一會兒都不能讓人?好在父親的心與關注全在自己身上,謝凡在一旁寂寞的夾菜,笑都有些不自在了。

“晚間你住這裏吧。”宗境對雲煦說。雲煦瞥見謝凡的眼睛瞪大起來,當即含笑說:“好。”

謝凡微笑搭話:“住遠香榭?”

宗境道:“不用那麽遠,住我這裏就好。”

謝凡垂了目,眉梢挑了一挑,神情頗耐看。

雲煦開心扶了爹爹起身。宗境說:“我們再随處轉轉?”雲煦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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