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契
程伏規規矩矩,尋了個位置在燕離身側坐下,乖巧道:“師父對徒兒有何吩咐?徒兒必當洗耳恭聽,悉聽尊便。”
燕離瞥她一眼,淡淡道:“拍馬屁的功力倒是修得不錯。”
程伏默然。
師尊方才進殿前,因為自己沒有恭迎她還置了好一陣子氣,直到程伏溫言軟語地給師尊順毛才堪堪消氣。
由此可見,燕離分明就是很吃她的彩虹螺旋馬屁!
師尊怎麽會這麽傲嬌啊,好可愛噢。她暗搓搓想着,又擡頭看看師尊,雙頰不自知地微微泛紅。
燕離凝視着坐在自己前方的徒兒,有些入了神。自家徒弟生得一副皓眸櫻唇,一對眼眸總是閃閃發亮,此刻更是撲閃着雙眼,滿面歡欣看着自己。
燕離微微偏頭,似乎不太想直視程伏那對過于明亮的眸子。
雪發劍尊擡手握拳,抵在唇邊微咳一聲:“不要一直看我,我說什麽你專心聽着便是。你心神總是不穩,一直盯着某樣事物容易分心。”
程伏眨眼,連連點頭:“好的師尊,我一定認真聽講,絕不分心!”
燕離堪堪正色,剛要開口,便又聽程伏道:“但……恕弟子逾越,師尊方才咳嗽,可是在出行路上有傷?師尊還是要多注重自己身體,切莫過勞。”
話音落下,燕離眸色瞬間晦暗起來。她一向自持,此時沒忍住深吸了一口氣,在安靜的室內顯得有些突兀。
她眸色深深,看了眼程伏,整個人頓了一頓:“……不勞你牽挂,我很好。”細聽之下,話音中竟然含着些微顫抖。
程伏耳朵微動,也察覺到師尊狀态有些不對,神色浮起一絲疑惑。
師尊狀态不是太佳,但觀她模樣,應當是不想多說,那便不必問了。再多嘴問下去,未免不太識趣。
罷了,明日給師尊做些安神的羹湯送來。
她正下神色,腦袋裏消去閑聊的意願,長驅直入道:“師尊,徒兒于修道之事上确實有許多不明之處,還望師尊多加指點。”
燕離神色松動,清清冷冷道:“有何難處只管說便是。教學一事,我不會對你有所保留。”
話音落下,便聞一陣咣啷的清聲乍然響起。昏黃靜谧的殿中,陡然被這拔劍出鞘的金石之聲與一道雪亮的劍光貫徹。
幾彈指後,清淩淩的劍光沉寂下來,顯現出古樸暗沉的劍身原貌。
這柄劍的劍身不同于尋常寶劍的锃亮鋒芒,而是在暗沉的褐色之上摻雜了點土黃顏色,像極了垂髫稚童捏出來的泥巴産物,一眼看去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将其與寶劍相聯系起來的。
但這般的清越劍鳴,足以證明此劍并非凡品。
程伏眼神凝肅,單手執劍,翻轉手腕,輕輕巧巧揮出條一閃而過的亮弧,伴随着的是寶劍的嗡嗡争鳴之聲。假如有個眼盲修士同在殿內,這般嗡鳴入耳,必然認為自己身處在萬劍冢中。劍鳴如此嘈雜,絕不會是單單一把劍魂的呼聲。
她回轉劍身,收了劍勢,平托着整柄劍在雙手掌心,仍能看到劍尖處正微微顫動,似乎充滿了不平之意。
程伏托着土黃的劍,剛要開口發問,便見燕離散漫地以手支着頭,雪色鬓發挑落幾縷散在耳邊,嗓音平淡:“這是殊途看不上你的表現。它經過千錘百煉,已具有靈智。以鐵石之身衍生出的靈智意識,通常稱之為劍魂。”
“具有劍魂的劍,你若要真正驅使它,需得讓它認主。”
燕離低眉看了一眼殊途劍,轉向程伏:“修得靈智的劍魂寥寥無幾,性子通常清高傲岸,只接受自己擇主。你要展露讓它看得上眼的劍意,它才甘願被你驅使。”
白發劍尊清冷的話音甫一落下,摻雜着土黃的暗沉劍尖便似乎突然轉了性子,原本嗡嗡顫動不休,此刻居然停住,乖乖巧巧躺在程伏掌心。
程伏垂眼看了看殊途劍,心底暗恨。
我師尊一說話你就安靜了?
見異思遷的功利劍魂!見到劍尊都挪不開眼了!
不過師尊說的自是有理。一柄寶劍,當然不會輕易被修為低微的修士所驅使。
程伏伸出手指往自己額上一點,耷拉着眼皮道:“師父,要展露讓它看得上眼的劍意才能被它認主,可是您看我像有劍意的人嗎?我是法修,還只是個金丹期的法修。”
劍意,是化神以上境界劍修的專屬。
燕離了然點頭:“我知道你沒有劍意,所以這把劍你目前就挂在腰上裝飾一下,沒指望你能用它。”
程伏:“……師尊,這把劍挺醜的,我覺得起不到什麽裝飾效果。”
她此時仍是雙手捧劍的姿勢,這句話一說完,就感受到手裏的劍再次不滿地嗡鳴起來,劍身以極高的頻率顫動着。
燕離倏然沉下臉來,面無表情地看着那柄劍。
殊途劍無形瑟縮一下,終于不動了,直直躺在程伏手心裏裝鹹魚。
程伏抽抽嘴角,“噌”一聲把劍收回鞘中。
這真的是什麽寶劍嗎?慫成這樣。
燕離不錯眼地看着程伏手上動作,突然又道:“劍意的衍生其實并無境界之分,只是這五靈域中的劍修大多愚鈍,到化神才有自己的劍意。”
她話說到此,補充了一句:“為師便是化神期衍生出劍意的,可見這些人所說的僅僅是一家之言,并不适用于所有劍修。”
程伏:“……”确實是一家之言,普通劍修囊括出的經驗當然不能适用于無容劍尊。
但是,五大靈域,就出了這麽一個無容劍尊啊?!
燕離似乎沒覺得自己說得有什麽不對,視線轉而凝在程伏方才執劍的手腕上,眉峰微微蹙起,沉聲道:“我差點忘了你身有禁制。”
程伏瞬間豎起耳朵,神色激動地朝燕離的位置橫跨一大步,聲調微顫道:“對對對對師父,我找你除了驅使不了殊途劍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身上的禁制。師父您踏上仙途已久,應當能看出我身上禁制的門路。”
燕離嗯了一聲,淡然伸出一只手懸起:“把手給我,我看看你經脈如何。”
白皙修長的手軟軟懸在半空,在燭光搖曳的映照下,手背微微突出的細長骨骼邊緣泛着陰影,纖弱又精致。
程伏莫名有些緊張,顫巍巍擡起自己粗糙的爪子,緩緩貼近自家師尊的手,再順從地翻轉一下,露出皓白的手腕——這處肌膚很薄,隐隐能看見青紫色的血管。
兩只纖細的手在朦胧的燭光中相覆,光影重重,竟然生出些不真實的意味。
程伏心如擂鼓,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與師父握個手都如此緊張。
一定是師父好看得太犯規了,才會這樣。說起來,她尚未穿越前,就是一個堅定的白毛控。
原本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輕柔地探了一指搭在下面那只手的腕上,微拂一下。
燕離好看的眼眸中頓時生出點暗色,收起手,原本斜斜倚着的身體坐直,沉聲道:“這就是個普通的卡修為的小伎倆,鬼修慣用給人造不痛快的,原本不難解。”
“但施術人在上面疊了一個血親契。這契只能在施術人與中術者有血親關系的情況下該契約才能生效,以施咒人的心頭血為引,注入中術者的心脈當中,如果強行解咒,會損毀你的心脈,能否存活都是問題。”
程伏越往下聽,一顆心便越發往下沉,就連心跳也好似被這一塊塊磚石一下下砸着。砸一下,心裏便抽動一下,又沉又疼。
燕離接着道:“而決定血契解除條件的,是血契的見證媒介。媒介級別越高,解除條件便越苛刻。”
程伏沒說話,心頭仿若墜着一塊重石,隐隐有不好的預感。
雪發冷面的劍尊終于将手徹底收回,聲音又冷又清晰,一個字一個字砸在程伏心頭:“不巧的是,這個契約的見證媒介,是天道。”
程伏如堕冰窟,遍體生冷。
天道,毫無疑問便是修者眼裏最高階的存在,能觸碰天道、與天道定下媒介的人,其境界必是大乘之上,用凡間的民衆語言來描述,便是“能夠得道升天的大仙人”。
——亦是修真界人人向往,嘔心瀝血渴求的圓滿之境,飛升。
她聽見自己聲音幹澀,沒什麽音調起伏地問道:“那麽,以天道為見證媒介的血親契,可有解法?”
燕離道:“至親心頭之血,可解。”
程伏嘴角扯起一個弧度勉強的笑。
施咒之人乃她的至親,而這位對她施咒的至親心頭血早已入她心脈成契,她的至親統共也便二人,其中一人既然對她施下這血親契,就意味着二人已去其一。
即使她父母雙方仍有一人在世,先暫且不說能否尋到,單說取心頭血,就是必死的局面。
她雙親行蹤不明十八年,一朝相逢,竟要手刃對方,取其心血?
程伏自問做不到。她不會做這種事,別說血親,就算是陌生人的心頭血,難道便能因為自身修為不漲,就因此奪取他人性命?
沒有這樣的道理。
金丹,金丹,金丹。
她如今是金丹期。終其一生,她都會滞留金丹,此生再無進境。
程伏有些木然,她吶吶地朝燕離一拱手,抿緊了唇,緩緩開口道:“多謝師尊解惑。徒兒……先行告退。”
言罷,她便轉了身,步履緩慢,一步步踏出燕離寝殿,被不甚亮堂的昏黃燭光将背影拉得很長,影影綽綽,忽明忽亮。
燕離眉頭皺起,掩在衣袖下的手無知覺地蜷縮一下,看着程伏的背影,突然出聲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