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主你好(五)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人已經下了山。給趙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把教主重新踢回山上。
路邊的積雪化成了水,一鞭子甩過去就濺到了趙青臉上。他在前面趕着馬,時不時往馬車裏瞅兩眼。一雙劍眉擰成了疙瘩。趙青十分郁悶。如果教主不在,依他身前這匹良駒的腳力,他早能進城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了。
趙青低呵一聲:“駕!”
将馬車趕得飛快。
陽光通明,驅散不了初春的寒意,空氣中帶着凜冽的氣息。灰仆仆的馬車裏,鋪了一層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擺了個四腳矮桌,矮桌上擱了個镂空雕花銅爐,爐裏燃着濃梅香。華麗的裝飾,壓不住華麗的人。這馬車內所有的奢華都不及閉目調息的那個人奢華。
鳳绮生将功法運行了一個周天,晨起功畢,閉目吐出一口長氣來。
馬車颠的厲害。
鳳绮生睜開眼,車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就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他道:“趙青。”
擰着眉心的青年探了進來:“啊?”
教主道:“本座餓了。”
趙青在包袱裏掏了掏,摸出一個大餅,遞了過來。
鳳绮生沒嫌棄,吃完後,又道:“趙青。”
趙青又把頭探了進來。
鳳绮生道:“本座渴了。”
趙青遞了水。
鳳绮生喝了。他又道:“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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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說完,趙閣主殺氣騰騰掀開了車簾:“啓禀教主,水沒了,餅也沒了。您再忍忍,咱們就到下一個城了。”
“喔。”
鳳绮生平淡道:“本座只想告訴你,你趕車這麽快,馬車會散的。”
官道之外,騎着馬的俠士一臉震驚地看着旁邊一輛馬車絕塵而去,将他們遠遠甩在了後頭。車轱辘抖地厲害,砰然一聲炸響。兩道人影飛了出來。
——鳳教主真是神預言。
趙青看着一地碎片殘骸,心情有些複雜。
鎏火教的人是見慣場面的人,馬是見慣場面的馬。追風淡定地低着頭吃草,沒有被驚走。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鳳绮生悠悠然踱了過去:“本座說過了,馬車要散的。”
馬車沒了,路卻還是要趕。在去下一個城口之前,他們兩人只有一匹馬可以用了。如今剛過正午。趙青算了算路程,若他一人加緊趕路,入夜前怕也到不了朔陽。何況他現在和教主在一起,他能風餐露宿,總不能讓教主也風餐露宿吧。
鳳绮生給追風喂了些水,說:“到朔陽還有多久?”
鎏火教在大陸往西,若要進中原地帶,朔陽乃必經之地。
趙青道:“追風的腳力,少說也得兩個時辰。城門關閉之前,怕來不及。”
鳳绮生道:“來不及就不趕。武林大會還早。走過去也正好。”
趙青:“……”
他憋了一上午了,之前看鳳绮生在調息打坐,沒敢打擾,現下終于憋不住。
趙青道:“教主。屬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主告知?”
鳳绮生道:“忍了很久?”
趙青目光堅定道:“是。”
鳳绮生淡淡道:“繼續忍。”
鎏火教劍意閣閣主趙青,年二十六,少年有成。擅使秋水劍,劍身通明,殺人不染血。曾一人奮戰三寨十二幫,一宿過去,浴血而歸。朝陽披甲,宛如煞神。
他現在正在順氣。
請記住,眼前人是教主,不能砍。
一句話到舌尖了再咽下去,是很難受的,和一掌打在半空要收力一樣的難受。鳳绮生試過掌力已經發出去卻不得不收回時的感受,郁悶地要吐血。顯然他現在不用吐血。
教主好心道:“要不要水?”
趙閣主勉強露出個微笑來:“謝過教主。”
趙青不知道教主是不是練功又出了什麽岔子。鳳绮生性情雖然比往日随和,說話卻更氣人了。柳夕雁能時時跟在鳳绮生屁股後頭噓寒問暖,實在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他現在算是想明白了,劉戍這個老奸巨滑的和教主串通好耍了他一回。什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估計就他不知。連司徒瑛都比他門兒清。
趙青這回倒是想錯了。
劉戍很冤。劉戍此刻怕是以為鳳绮生在後山密室閉關。他哪裏想到,鳳绮生說驢人就驢人,驢一遍不算還要驢兩遍。他要是知道,怕是一口血都要吐出來。
鳳绮生并非無事找事。
他前世與其說死在外人手裏,倒不如說敗在自己人手上。鳳绮生上一世,可以說諸事皆順,不過三十就神功大成手握霸業。到中年時,連朝堂都要對他頗為忌諱。他一生天之驕子,免不了生出自大之心,竟然對教中出了叛徒一事毫不知情。
這件事對教主打擊堪稱巨大。
所以重活一次,鳳绮生就多了一個心眼。他此次下山,要做的事不少。其一,就是先歐陽鶴一步,找出那個将成為下一任盟主的孩子。
歐陽鶴有一兒一女。女兒叫歐陽依人,今年十七。兒子不是親生兒子,是養子,叫什麽名字,鳳绮生記不清了。他之所以記得歐陽依人,是因為此女十分嚣張霸道。武林盟敗後,鎏火教關押了不少武林人士,其中就包括歐陽依人。鳳绮生那時念在她乃武林盟主掌上千金,或許另有用處,特地囑咐好生相待。結果歐陽依人居然還想爬到他床上來。
人是被趕走了。至于最後誰處理的,鳳绮生也沒關心。
倒是那個養子。如今想來,似乎從頭到尾,也沒怎麽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歐陽鶴到底是在哪裏收留了那個孩子呢?
趙青見鳳绮生面無表情,心道,教主一定在思考重要的事。他居然還以為教主只是下山尋自己開心,真是太不應該了。他這樣正自責,忽就聽鳳绮生道:“趙青。”
趙青一驚,又一喜。教主一定是要委派什麽重要的任務與他。
立時肅穆道:“請教主吩咐。”
鳳绮生托着腮:“離本座遠些,盯得煩。”
趙青:“……”
他實在不該期待教主尊嘴裏能吐出什麽好牙來!
朔陽是一處往來要塞。中原的人往西走,西邊的人往東進,都得從這個城門口進出。過了朔陽,再走三百六十裏,是天門山。天門山高有一千五百六十八米,松鶴老人曾經在山上隐居。據傳他在天門山頂對着朝陽落日,參悟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悟到了天意。仰頭大笑三聲後,長身而起,不知所蹤。
朔陽民風豪邁,說書不必茶亭,直接在街頭擺個攤子,周圍聚攏些人,就能開講。此刻,說書人正講到,武林後起之秀小白龍上山欲尋松鶴老人舊跡,卻巧遇狐仙這段。
趙青抱着劍邊聽邊感慨:“這都十幾年前的事了。想必松鶴老人如今功夫更精湛。”
鳳绮生冷笑道:“可能他早死了。”
趙青又道:“怎麽竟還真有狐仙。”
鳳绮生道:“村間民婦也能傳為美言,無稽之談。”
一主一仆站在人堆後面,一搭一唱,毫不遮掩。
說書人忍了很久,終于板子一摔。他将鳳绮生與趙青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對方二人衣着樸素,青衣持劍,黑衣遮面,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名門貴子的氣派,心中也有了些底氣。沉聲道:“二位似乎知之甚多,不妨前來一說。不必在背後做偷摸之事。”
他心中想的是:哼,估計是哪裏來的草莽之流。不怕得罪。
鳳绮生道:“本——我偷了麽?”
趙青道:“沒有。”
鳳绮生又道:“我摸了麽。”
趙青道:“也沒有。”
鳳绮生點點頭,朝說書人道:“我一沒摸,二沒偷,三沒做事。原來你不止編故事很在行,随口誣蔑也很拿手。怪不得這麽多攤子,就你生意最好。”
說書人大怒。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起來。他窘迫的臉都紅了,大聲說:“好。看你一本正經,花言巧語。你來與大家說說。看所言是否屬實。”
鳳绮生道:“你讓我說我就說,我不要面子的麽。”
說書人冷笑道:“我看是你不敢。”
他此刻已篤定這主仆二人又窮又寒酸還只會說大話,正想好好敲打他們一頓出出氣。于是口出狂言道:“你若說得有半分在理,我這聽書的茶錢全歸你。還是雙倍奉上。”
鳳绮生二話不說,擡腳向前。
人們紛紛給他讓了條路。
他衣擺一撩,金刀大馬往那一坐。深沉道:“其實那位松鶴老人——”
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并沒有隐居。”
鳳绮生無所謂道:“他只是看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落日後,忽然頓悟,其實人生與落日有何分別。你以為它升起又落下,其實變的是你自己。那天晚霞很美,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時的初戀。于是松鶴心結雖解,武功雖成,卻回頭找初戀重修舊好去了。後起之秀何止小白龍,還是小黑龍,小金龍,很多條龍。只是小白龍打贏了其他顏色的龍,獨自上了天門山。他雖然力抗衆人,卻也受了不輕的傷。這時上山采松菇的一位姑娘——”
教主說到這裏,補充:“天門山盛産松菇,你們是知道的。”
說書人不屑地想,呵,這種故事——
誰知道衆人紛紛點頭。松菇他們是知道的。
說書人驚掉了下巴。
鳳绮生繼續道:“村姑救了他。她生得清秀,又很善良。正好拯救了在江湖中蕩情多年,無依無靠的小白龍的心。于是他們就在一起了。事後小白龍為了不被衆人尋仇,就帶着村姑避世不見。同時為免衆人叨擾,才流下這麽一個傳說。”
教主最後感慨道:“武功再高,又如何敵得過真愛。”
圍觀者不會武功的百姓居多,江湖高人與武功是他們需要仰望的飯後談資。而平凡人之間的真情與愛護,卻是他們生活之中能接觸到的最簡單的東西。
掌聲經久不息。
最後,教主拿到了很多的錢。
鳳绮生站起身,拍拍衣服,對趙青道:“走吧。”
趙青心情複雜。
說書人喊住了鳳绮生,面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擱下了面子:“你,你說的是真的?”
教主略一側頭:“你說呢?”
動作間,風吹起他的面紗,露出了他小半幅臉。
說書人怔在原地,不知道是被鳳绮生的故事震懾的,還是被他的紮眼給紮到的。
鳳绮生和趙青拿這筆錢吃了最好的酒水,住了最好的客房,還備了輛最好的馬車。
趙青過了很久,也忍不住問:“教主,您方才說的是真的?”
鳳绮生正在擺弄他的面紗。這是趙青進城前一定要讓他戴上的。
那時,趙閣主堅持要讓鳳绮生戴鬥笠。
“教主,您知道鎏火神功第八式麽?”
鳳绮生道:“當然記得。”
出掌絢麗,豔壓彩霞,以迷惑敵心所用。
趙青誠懇道:“您不遮臉的模樣就是如此。”
為了避免還沒走到武林大會召開的地點就搞得人盡皆知。怕連劉戍都要追下山來。教主鄭重其事地脫下了華貴的衣服,換上了素衣舊袍。遮住了那張紮眼的臉。
只是——
趙青看着負手前行的教主,忍不住捂上臉。
這王霸之氣與生俱來,遮不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鎏火教務:
回教後的某日。
趙青叽哩呱啦添油加醋将這事與柳夕雁說了一通。
柳夕雁:教主魅力非凡。
趙青扔下花癡的柳夕雁,又叽哩呱啦與劉戍說了一通。
劉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很熟悉的套路。
秦壽一臉天真的湊過來:阿戍你不是經常這樣被驢的麽?
劉戍:……怪不得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