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教主你好(七)
盈潤的玉盤高高挂在天上,明亮又奪目,映襯着群星黯淡無光。銀河缥缈的幾乎看不見了。白雲似輕紗,籠月欲還羞。趙青抱劍靠在窗邊,望着天上的明月,不自覺回想起了在鎏火教的日子。兩閣常在,四堂不常在,遑論十四廳。教主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能與教主呆着的時候簡直少之又少。
圓月雖美,不及天池所見。竹林蕭蕭,不如針葉林寬廣茂密。青羅門弟子吵鬧,不比教內兄弟訓練有素。趙青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把視線挪回了鳳绮生身上。一眨不眨。
世事多變。教主,卻還是那個慵懶嚴厲的教主。
鳳绮生正在練功。
他練功的時候,任何人不能打擾。原本在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客棧練功,是很不明智的選擇,因為随時會有人闖進來,即便趙青在一旁護衛。但是鳳绮生心中有個預感,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修習鎏火神功第八層。
鳳绮生的直覺十之八九準。
鎏火神功在周身運行時,練功者仿佛置身火焰,初練者猶如受扒皮抽骨洗髓之痛,将經脈淬練了一遍,才能适應這套功法,這正是第一層,名為出新。功法達到鳳绮生之類大成者,氣勁在周身浮動,經脈大開,自主運功。
在趙青看來,就似一層薄薄的光澤貼在鳳绮生身上,流光溢彩。鳳绮生原本就是個容貌華貴的人,此時更是神采飛揚。他看着教主,有些出神。
趙青只敢在這個時候,直面正視教主。
教中上下統一口徑說教主太紮眼不敢看,一是确實如此,二是,看久了容易沉淪。沉淪了總是自己吃虧多點。雖然現在也經常被驢。不過主動被驢和被動被驢還是不同的。
其實看與不看有何區別,教主的威嚴已然刻在心中。身為鎏火教中人,事事以教主為尊,不必再作他想了。這時候,鳳绮生忽然動了動長長的睫毛。他睜開眼,鎏金的光芒尚未消退。
“好看麽?”
教主的聲音低而沉。
趙青剎時回神,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卑不亢:“教主神光煥發,是我教福氣。”
鳳绮生面露滿意之色:“你與夕雁不同。不為外表所惑。這也是為什麽,本座會器重你。”
上回被教主誇贊後的下場就是去刑堂領了二十大棍。趙青回憶了一遍,立時清心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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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眼睛管住嘴巴放開耳朵——鎏火教潛藏教規。
容貌如美人白骨,鳳绮生對自己的皮囊談不上喜歡與否。可能利用的時候,向來不浪費。比方說他在對付寒單衣的時候,就懂得要利用一下優勢。可是,鳳绮生自己卻不喜歡耽于美色不務正業。他以為,沉溺顏色,與将舌頭放在嘴巴裏亂動一樣,不知其中樂趣所在。
鳳绮生原先也會誇人,不過是偶爾。如今卻是時常。而他誇起人來,通常是不遺餘力的。不但不遺餘力,簡直是把他會的所有好聽的詞彙都用上。雖然對趙青與李正風等人來說,通常對教主的誇贊,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并不當它為人話。
教主的誇贊就是刀山上的花朵,一旦着迷就會忘記腳下的路,屆時捅個對穿。
趙青一直覺得鳳绮生睡一覺醒來,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鳳绮生之前練功經絡逆行,忽然倒地,吓了劉戍一大跳。趙青為此大怒,認為都是卧龍幫之事害的,這才特地去挑對方麻煩。只是教主之事畢竟要深藏緘口,故而除了左右兩使之外,并無他人曉得。連鳳绮生本人,也只以為睡了一覺。既然他自己不提,趙青當然不會主動提起。
可鳳绮生原本對他不冷不熱,如今卻忽然贊美有加,到底是教主練功出了岔子,還是劉戍誤人太深。趙青奇怪到現在,有一件事一直很想問,所以他就問了:“那柳閣主呢?”
柳夕雁會如何?
鳳绮生不假思索道:“上本座的床。”
趙青松了口氣。
沒錯就是這樣。看來是如假包換的教主無誤了。
鳳绮生雙目微阖,慢慢道:“本座用人,必有用人之處。容人,也有容人的道理。柳夕雁想上本座的床,不是不可以。只是他為人尚算聰慧,本座并不想失去一個得力下屬。”
在鳳绮生心中,鎏火教的未來算是頭一樁大事,神功的修習算是第二件。座下之人,只要鬧得不要太過,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罷了。如此寬容大度,倒非他生性良善,不過是視萬物于蝼蟻。趙青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鳳绮生見趙青面色郁郁,覺得依劉戍所言,這時候可以适度對下屬表示一下關心。
他一臉慈愛道:“你有什麽心事,大可同本座講。”
趙青面無表情:“兔死狗烹,教主懂不懂?”
鳳绮生以他前後四十歲的閱歷想了想,一臉深沉:“懂。”
——懂個屁。
柳夕雁在你眼中也就這樣,何況他還沒柳夕雁一半聰慧。
趙青不想在這件事上提及太多,見鳳绮生收功調息,主動道:“教主,我們接下來有何打算?據教中探子所報,歐陽鶴已得知我教近期動态,他正欲前往承乾山莊,與上官流雲共同趕赴武林大會。承乾山莊防範嚴密,我們的人進不去。”
歐陽鶴雖然當了武林盟主,可背後最大的支持者卻是洛水的上官世家。上官家自百年來,基業廣大,整個洛水都在他手掌之下。商路通陸水,手掌翻黑白。別說歐陽鶴要賣他兩分面子,就連前世的鳳绮生,能不碰上官,就不碰上官。
沒人家有錢!是一種痛!
但是這回不一樣了。
鳳绮生眼饞上官家的陸水商道已經很久了。武林天下要打,命要保,叛徒要抓。教中上下的口糧也得改善一下。想到上官家的那些産業,鳳绮生感覺眼睛裏都冒出了綠光。
夜深人靜,燭火幽幽,床不是金光閃閃的床,人卻還是金光閃閃的人。
教主已調息完畢,正是密謀的好時候。
鳳绮生道:“趙青,你知道,歐陽鶴為何要召開武林大會麽?”
趙青肯定道:“密謀陷害我教。”
鳳绮生搖搖頭:“不對。”
趙青驚疑。難道他們下山不是為了這個原因?
鳳绮生神秘道:“阿戍只知其一。”
趙青大悟:“難道?”
教主大喜:“不錯。”
看來他們所猜一致。
趙青喜形于色:“他已年老無力,推舉新盟主。”
鳳绮生同時道:“辦習慣罷。”
趙青:“……您真的知道其他原因嗎?”
教主很誠懇:“在想。”
鎏火教雖乃武林一大隐患,卻并非必鏟除不可。何況與鳳绮生交戰的後果,歐陽鶴十年前已嘗過一次,那時血流成河,各門各派元氣大傷整整調養了幾年之久,如今歐陽鶴與鳳绮生暫時井水不犯河水,他實在沒必要再挑起事端。
所以鳳绮生猜測,歐陽鶴一定另有打算。
趙青遲疑道:“那我們前去所為何事?”
鳳绮生想也沒想:“陷害他們啊。”
趙青:“……”
原來螳螂捕蟬,我們才是蟬嗎——
鳳绮生微微一笑:“本座像挨了打才還手的人嗎?”
趙青:“……不像。”
月河碎灑遍布銀光。樹影斑駁搖晃人心。
鳳绮生踱至窗前,伸手比那一輪圓月,掌心虛握。
“本座曾想過息事寧人。最後卻是衆叛親離。既如此,本座何須多留一份善心。歐陽鶴既然能蓄力養息二十年之久。本座就先奪了他的武林盟,拆了他的上官貴人。”
他狹長的美目忽然銳利:“我命由我,不由天。”
鳳绮生如今,雖仍着清苦素衣,神情也十分冷淡,語氣亦很輕巧。可在趙青看來,卻是舉手投足間,笑談泯滅。天下霸色。不過——
“教主,您不是才二十六麽。”
談何二十年之久。
正慷慨激昂的教主:“……”
自覺說錯話的趙青:“……”
這回他自覺滾了:“屬下去門外候着。教主早些歇息。”
此話不提。事後趙青休書一封給司徒瑛:教主自上回格外紮眼後,毛病似乎不輕。時常對月豪言,說些二十年三十年聽不懂的話。是否需要服藥。
司徒瑛很快就回了信:恐為癔症。你出門時,我贈你包中有瓶罐無數。藍瓶皆可服。另,紫瓶乃易容藥,可與教主塗抹。不然只怕不出三日,劉戍跳腳殺來。
此時。
距離他們下山,已過一日半。
距離教主重返二十六,已十日有餘。
距離教主獲悉他的一個秘密,還剩下三日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曉生密報:
百曉生:奇怪,我的密報怎麽被撕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