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主你好(八)

鳳绮生起得很早。

他喜歡看清晨陽氣初升時的大地。譬如煥新的綠葉,尚未破土的草籽,甚至是因為晝夜溫差,凝結在石壁上的露水。他将那顆露珠撈起來,籠在掌心。水汽蒸霞形成的天地精華乖巧地躺在他手上,透射出白皙手心上那些不甚分明的紋路。

鳳绮生六歲時,教中來了個祭師,是他父親遠游結識的好友,來自異國他鄉。長長的頭發不加修飾,垂到了腰際,寬大的衣袍上繡的是他沒有見過的繁雜花紋。眼珠是淺褐色的,皮膚很白,看上去溫和,但不怎麽愛說話。鳳老教主将兒子領來給他看,請他為兒子蔔命。

祭師看了他一眼,斷言:“一生驕縱,天生寡情。”

寡情與否,老教主不以為意。能一生驕縱,他已經很滿意。

當時鳳绮生還小,尚未長成日後可惡的模樣,看上去又乖又漂亮。祭師摸了下他的腦袋,卻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不過你這一生,還長得很。”

今時教主偶然在腦子裏翻出這件陳年舊事,覺得這祭師還算有些本事。起碼當年他留下的許多奇門異術正救了他的命。不然哪能站在這裏,重來一回。

鳳绮生在專注地看露水,趙青在專注地看他。

教主眉目低垂,長長的睫毛順從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側臉堪稱完美無暇。朔陽有神人,臨窗獨倚,發烈焰,眉入鬓,視之如日月,閉目掩星辰,尋常人不可多見。鳳绮生将手掌輕輕一松,露珠就滾落了,碎成了萬千世界。

趙青站得筆直,他連呼吸都放得很輕,生怕驚擾到教主。

鳳绮生雙手一負,似有感慨。

趙青想,教主許是又有所參悟了。

“這鴿子很肥。”鳳绮生說。

趙青一頓。

他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他想确認一下:“您方才,在看什麽?”

鳳绮生不假思索道:“鳥啊。院裏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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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提了個建議:“不如中午喝鴿湯?”

趙青面無表情:“不想喝。”

鳳绮生微張嘴:“那……”

趙青仍然面無表情:“不想聽。”

鳳绮生看了他一眼,很有些埋怨的一眼。他喃喃自語:“真難伺候。”

趙青捏捏手中的劍,沉默了一下:“教主,屬下出去走走。”

鳳绮生揮揮手:“喔。”

末了道:“等下。”

趙青道:“教主還有何吩咐。”

鳳绮生沉思半晌:“中午還是喝鴿湯罷。”

趙青扭頭就走。

他看昆侖派的幾個弟子很不順眼,這種時候,适合挑點事來做做。

金玉滿堂的後院養了很多只信鴿。白白胖胖,很肥很嫩。一看就是經年不飛的。朔陽有許多高閣,普通百姓通常不往上看。但孩子會。孩子們總是喜歡仰望天際,做些或是有趣或是異想天開的夢。小虎忽然拍拍小花的肩膀:“看,天上有人。”

小花是他喜歡的女孩子。梳兩條粗辮,十分可愛。

她順着小虎手指看去。果然見高閣上站了一個人,身形瘦削,着青色勁裝,頭發高高紮在腦後。風很大,将他的頭發吹得很淩亂,看上去十分潇灑。幼童的心一下就被俘虜了。

小花捂着臉道:“他好帥,我要嫁給他。”

“什,什麽?”王小虎結巴了。

在天上飛的不只有人,還有鳥,養得肥肥嫩嫩的鳥。

一只鴿子咕咕叫着飛過,啪一聲,被打了下來。

第二只鴿子咕咕叫着飛過,啪一聲,又被打了下來。

趙青一腳踩在高閣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持彈,百發百中,例無虛發。等天上沒鳥飛過了,他才跳下樓去,将四周巡視了個遍,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撿了八只鴿子。鴿子再肥嫩,腳上也綁信筒。他将信筒全拆了,鴿子倒提拎在手中。路過時,見到兩個孩子呆呆望着他,順手就把鴿子送了人:“諾,回去炖湯。”

天上的人跳了下來,還送了他們食物。這簡直是話本中才會出現的橋段。

小花再次捂住了臉:“我要嫁給他。”

——王小虎決定回去開始學習打鳥。

趙青回到客棧前,先去尋了個井,打了些水,洗了把面,撣盡身上塵土,嗅嗅,沒有鳥類特有的腥騷味了,這才揣着截來的信筒,倒提了剩下僅有的一只鴿子,回金玉滿堂。

金玉滿堂的廚子還蹲坐在那休息,就見一個青年人大步流星踏進來,朝他丢了樣東西。廚子接過一看,是只鳥。那青年人長得很英俊,就是特別冷。

“勞煩,炖個湯,送到天字三號房。”

金玉滿堂招待過許多奇怪的客人,區區自己帶了食材讓做菜的,不值一提。廚子應聲便答應了,只是瞅着那特別肥特別嫩的鴿子,總覺得有些眼熟。當然,他是看不出門道的,因為趙青提前将那只鴿子的毛剃了個精光。

寒單衣正帶着師弟妹在二樓用早點,他們的桌子靠樓梯。趙青上二樓時,正好和寒單衣打了個照面。趙青原本不想理,寒單衣卻主動和他打招呼了。他一笑,眼角那顆紅痣便又開始風流潇灑地跳了起來。

“趙兄,早。”

趙青視若無睹。

寒單衣一愣,以為趙青沒聽見,特地站了起來,聲音略大了些:“趙兄,早!”

趙青仍然毫無回應。

寒單衣心頭湧起一股火氣,他就是要和這個人杠上,聲音更大了些:“趙兄!早!”

這聲夠大。

二樓的客人望了過來。一樓的客人仰起了頭。

這回趙青仿佛是終于聽到了。停下了腳步,還正好停在他們桌前。

趙青是個很英俊的人,五官立挺,不笑的時候冷若寒霜,一笑就有一個酒窩。這個酒窩極大地破壞了他原本肅殺的氣勢,所以他不太喜歡笑。他就這樣面無表情看着寒單衣。

大約是他身上的殺氣太蕭肅,寒單衣都忍不住心虛了一下。

沒辦法。他武功太爛了。一個武功太爛的人,面對一個武功很好的人,而且那個人面色還很冷時,他總是忍不住要心虛的。寒單衣忽然不想理趙青了。

趙青忽道:“寒兄,你覺得我武功怎麽樣?”

寒單衣揣測不透他的意思,只能道:“不錯。”心中暗想,莫非他就因為大庭廣衆之下被人叫住了就要動手?這可真是太野蠻了。如果動起手,不知其他門派的人會不會出手相助。有交情的好像都坐到樓下去了。

趙青就道:“武功很好的人,耳朵通常也不聾。”

寒單衣怒了,若非你視若無睹,他有必要一聲叫喚比一聲大嗎?

趙青怼完寒單衣,又道:“寒兄介意給我一份早點麽。”

這又是什麽情況,似乎和他之前的問題不相關罷?

寒單衣捉摸不定趙青用意,只道:“當然可以。”

趙青朝他露出一個短暫的笑,酒窩忽閃而現:“多謝。”

然後寒單衣就看着趙青拿了一個盤子,開始很快地往上擺東西。八個饅頭,四碗粥,兩碟幹牛肉,一碟鹹菜。一壺酒,一壺茶。還拿了酥餅兩塊、棗泥糕兩塊、綠豆糕兩塊——

寒單衣的笑漸漸有些維持不下去了:“你們兩個人——”要吃這麽多?

趙青停下手。

他擡起頭。

寒單衣心裏一咯噔。

只見趙青又露出一個短暫的笑,有些誠懇,有些窮酸:“我們來朔陽時,遇到了強盜,被搶光了銀兩。進城後,主人打了份工,賺到些錢,只夠付一個房費。早點我們原本是打算拎緊褲腰帶,忍忍便罷。故而對寒兄的盛情相邀只能視而不見。可寒兄如此熱情,我也只有卻之不恭。能遇到寒兄這樣大方的兄弟,又分房,又分食。我二人感激不盡。”

寒單衣的扇子掉到了桌子上。

趙青恭敬道:“寒兄,你介意我多拿一些嗎?”

寒單衣露出一個很複雜的表情。

最後趙青滿載而歸。

青羅門的小師弟咬着筷頭:“大師兄,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寒單衣扭着扇子咬着牙:“你覺得他們像是被打劫的人嗎?”

小師兄眨眨眼睛:“像呀。這人穿得好窮啊。”

寒單衣:“……”

他忽然覺得青羅門的未來極其令人擔心。

回到房中的趙青将早點擺在桌上,喚鳳绮生用飯。

他一邊擺筷一邊說:“教主,您有一言确實言中。”

鳳绮生道:“哦?”

趙青笑了笑:“與青羅門大弟子結交,與我們确實好處良多。”

作者有話要說:

鎏火教務:

推花令結束後,四堂主分別挑了些襯手好用的高手。

他們難得相聚,找了個機會打始打牌。

一邊打牌一邊讨論教中誰最像好人,誰最像壞人。

白虎堂堂主說:“我覺得趙閣主最像好人。”

一圈牌後。

青龍堂堂主狀似無意道:“阿白,你還記得上回你輸趙閣主許多錢麽。”

白虎堂堂主一拍大腿:“別提,我心痛。”

青龍堂堂主一臉誠懇:“其實是他出老千的。”

阿白:……

青龍憐愛地摸摸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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