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狼入羊口(三)

何謂正,何謂邪?

譬如世道分出黑白,凡事說出對錯,日月與星辰列張,女人與男人分陰陽。都是相互映襯着,才會出現的道理。武林江湖循百年規矩不變,勝者為王,敗者聽命其下,以一方規矩,守一方天地,便視為正。因只有正者,方自鳴得意,視己為救天下之大能者,冠冕堂皇與自己扣一個端正的帽子。

俠者,原本逍遙,卻為勢利所獲。滿口仁義道德,為人最是不恥。這才是鳳绮生最看不慣歐陽鶴一路人的地方。與其不同路,便被視為邪。

武林盟為圈地猛獸,虎眼半閉。鎏火教如天降野鷹,被視為不速之客。鷹虎相争必有傷亡,又孰知背後假寐的兔子狐貍,是否坐享其成呢。歐陽鶴深知此理,鳳绮生亦是。是以他二人相鬥多年,卻總在一個合适的範圍之內,既不過份,又不讓對方好過。只是歐陽鶴老矣已成事實,鳳绮生年輕有力,如同辰時烈日,驕灼奪目。歐陽鶴日漸生出忌憚之心,亦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誠想天上送他一個大餅,鳳绮生出事了。

可這塊餅,教主就算自己噎死,亦絕不讓它落在歐陽鶴嘴裏。

他如今的身體,經脈破敗,毫無基礎,若從頭修行再來,是絕無可能。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鳳绮生既能還魂一次,借人身軀兩次,他便自信能奪回原軀三次。若沒有這個機會,便創造出這個機會。且不說前生,單如今教主橫行這麽多年,便沒有做不成事情的道理。只要他想要的,便一定會得到。

馬原正在馬車上趕車。他已經趕了一十六日的車。忽然覺得背後一陣發涼,似有殺氣隐隐襲來。馬原雖然為人耿直了一些,武者的直覺卻仍十分敏銳。他迅速往左右看去。

歐陽依人與她的師兄弟騎着馬落在後頭。歐陽鶴率着盟中親信走在前頭。他這輛馬車,雖十分破舊,在一堆人馬之中,卻也很顯眼。馬原心中疑惑,不過既然左右無事,他倒也放上心,順便将車簾撩起。就是一怔。

車中那位瘦弱的青年,馬原其實早已見過。歐陽鶴離開洛水後,孤身一人去了江南。回來時,身邊就跟着歐陽然。雖身邊人問起,歐陽鶴只說故人之子,并不說明詳細,卻喚他歐陽之姓。明眼人一看,便不說話了。馬原不是明眼人,卻也知道,此人非武林中人,歐陽鶴将其帶在身邊,必有用意。

此後他們上路時,歐陽然替歐陽鶴擋了一掌,此事便不再提。衆人瞧在眼中,心中猜測有諸多種可能。且不說其他,傷愈後,這位不知來去的青年,就仿佛換了個模樣。

此刻,歐陽然正在打坐。

馬原一聲不吭地打量着他。

鳳绮生閉着眼睛,都能察覺到兩道打量的視線。他道:“你看我許久,是覺得我很奇怪?”

鳳教主在教中時,向來自稱是本座的。坐享萬人擁護。可他有個優點,能忍。他既能自稱本座,亦能稱我。可以坐享萬人擁護,也能吃糠咽菜。識時務者為俊傑,教主深谙此理,所以他總能在第一時間,迅速找出最适合當前狀況的言行模式。

馬原道:“他不打坐。”

教主道:“他是個如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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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原想了想:“唯唯諾諾,不喜歡正面看人,總是低着頭不說話。”

鳳绮生了然。懶懶道:“既然你都能看出我與他的不同,想必,他人也早已知曉。”

“這倒未必。”

馬原憨笑着說:“黑風那一掌,不說将人打死,打傷腦袋也是正常的。”

“……”教主睜開了眼睛。

馬原又道:“況且他們其實并不如何聰明。”

鳳绮生沉默了一會道:“你到底在歐陽鶴身邊呆了多久?”

馬原眨着眼睛道:“明天是第一十七天。”

教主沉聲道:“說謊。”

馬原堅持道:“沒有。”

“第一十二年的一十七天。也是一十七天。”這位老實巴交的漢子說得分外真誠,“這怎麽能叫騙呢。你又沒問我第幾年。”

被擺了一道的鳳教主:“……”

寒單衣大可以安心了。他先前受的氣,吃的虧,總有人幫他報了回來。

昨夜剛下過雨,車蓋頂上十分潮濕,加之受凍,就起了些霜冰。太陽出來後,霜冰融化了,就成了水。沿着車蓋壁,滴嗒滴嗒落了下來,晶瑩透亮的,十分好看。歐陽依人咬着唇望着前行的馬車,她十分想不明白,為什麽爹爹會讓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當她的大哥。一滴水滴到了她別在發間飛舞的小蝴蝶上,殷勤的師兄駕着馬幫她去擦:“師妹,你淋水了。”

這點水算甚麽水。先前白眉老妖要打她的時候,怎麽不見跑來,只有躲遠的。歐陽依人心中如此嫌惡,手一揮就先駕馬前去了。周向乾懵着張臉:“師妹?你跑那麽快幹甚麽?”

歐陽依人如同一只飛遠的小彩蝶,隐隐只有一個聲音傳來:“瞧你讨厭。”

如何被這突然塞進手裏的燙山芋厭惡的鳳教主,并不在意外頭年輕人的春暖花開侬情蜜意。他一本正經将馬原抓了進來,要與他讨論些正經的問題。

鳳教主以為,這位能将他耍了一道的鐵背大漢,象征了青羅門尚未磨滅的未來。

此刻青羅門的未來撓着頭,怯怯道:“我,我要趕車。”

教主眉頭一豎:“馬不會自己走?你心中除了趕車,還有甚麽!寒單衣就是這樣教你的?你倒不怕顧葉青氣得從床上蹦起來。”

馬原怎麽也想不通,這個先前還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青年豎起眉毛發起脾氣來,竟是十分吓人的。這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啊,怎麽就給他一種惡霸的錯覺呢?

氣質這種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無法掩滅的。

鳳绮生待柳夕雁等人時,因為懶散的緣故,總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包括他對趙青亦是,因別有用心,存了一份拉人為己所用的心思,故總能十分平和。可即便是當年十分平和的教主,亦能用十分平和的話語,令你去刑堂受罰。故而言語溫柔與否,實無多大區別。

如今教主既然無法以武力服人,便毫不掩飾自己的脾性。火氣全開,多年威勢不自覺就散發了出來。上位者的威儀感,總是令人不自覺便要臣服。不過少了神功的加持,這威力,便一下小了大半。大約就是從,飛天烈鳳,一下成了,紅毛小雞,這樣的即視感罷。

鳳教主循循善誘道:“歐陽鶴為何要去拜訪天行門。莫非他要請天機老人出山?”

馬原道:“你很好奇?”

教主露出一個笑來:“不錯。為尋常人等,自然對武林高手抱以殷切之心。”

馬原懷疑地看着他:“看上去不像。”

教主:“……我比較含蓄。”

“可是——”

鳳绮生提腳就踹了上去:“你說不說。”

武力總是能解決許多問題的。雖說這一腳力道甚微,但效果卻說不上差。起碼馬原老實與他交待緣由。他說:“我不能說。這是秘密。”

馬原也十分為難,顧葉青囑咐他獲取消息後,只能在門內傳報與他,不能教第二個人知道,連大師兄也不能說。青羅門雖與其他門派一樣,為歐陽鶴所使,可人心隔肚皮。到底是不是真心實意認歐陽鶴為主,可就難說了。歐陽然是歐陽鶴的義子,在馬原眼中,他便是與武林盟站在一條線上的。那麽他自然就要閉緊嘴巴,做好一名成功探子該做的事。

本來已經準備好偷聽機密的教主:“……”

鳳绮生深刻覺得自己之前設計寒單衣,莫不是太過于惡毒,連上天都看不過去了,如今才讓這個似呆不呆的青羅門十三弟子現世報來了。他難以置信道:“那你為何要将你是青羅門弟子的身份告訴與我呢?”

馬原撓頭:“不能說?我又不是鎏火教的人。”

鎏火教的頭頭:“……”

鳳绮生忽然慶幸自己如今沒有神功加身,他怕一時氣岔,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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