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真相欲明(一)

司徒瑛一時不知道眼下是甚麽情況。

那聲教主出了口,方意識過來,叫錯了人。但他已不必改口。容貌可以變,骨子裏的氣度卻不會磨滅。睥睨的神态,毫無悲喜的眼神,種種一切,均在告訴他,這确實是教主無誤了。司徒瑛松開了手,任由鳳绮生将手腕抽了回去。

門外忽然響起了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司徒!快随我來。教主他——”

房門驟然被推開來,帶起的風吹動了案上壓着的白紙,幾滴墨還暈在上頭。灰塵在透進來的陽光中飛舞。趙青一臉焦色站在門口。房內,司徒瑛和鳳绮生均在看他。

“教主方才忽然暈倒了。你随我去看看。”

他快速說道。

可是司徒瑛并沒有起身。

趙青頓了頓。

“司徒?”

司徒瑛看向他的眼神中,帶了絲他看不懂的情緒。

下一刻趙青抿上了嘴。

鳳绮生靜靜地看着他,喚了一句:“本座無事。”

趙青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天機門上那個張揚狂妄的鳳绮生。他心裏咯噔一下,別不是又出現兩個教主。自神女峰後,司徒瑛日日給歐陽然把脈,他的狀态一直很穩定。怎麽就忽然又錯亂了。趙青雖然腦子也随之錯亂,心裏頭倒是馬上就想到了房中的教主。

方才鳳绮生忽然與他十分親密,結果他頭緒都未理定,瘦弱的青年就一頭栽在他肩膀上,渾身軟成一癱。自相處以來趙青不曾見過鳳绮生這個模樣,即便是跳下了觀音崖,教主依然生龍活虎。他立時吓了一大跳,匆匆将人安置好,就來找了司徒瑛。

趙青立刻道:“無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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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就擡腳要回去看另一個鳳绮生。

不料下一句話卻令他停下了動作。

“你不必去看。”教主徐徐說,“你想看的人,已經不在了。”

這句話十分簡單,趙青卻覺得無法理解。他在那站了很久,面上滿是茫然。

“……甚麽意思。”

鳳绮生見他這幅模樣,嘆了口氣,終覺不忍。

“我即是他。他亦是我。我們本是同一個人。”

“這個世上,豈會有兩個靈魂。”

司徒瑛覺得自己不該再聽了,默默站起身:“我去找阿戍。”

趙青在那裏,如同他手中常握的寶劍,站得筆直。他站了許久,方說:“屬下愚鈍。”

聲音晦澀,茫茫然不解。

鳳绮生攔住了司徒瑛,令他把房門關上,這才徐徐道來。

“當年,鎏火教創教始祖,于極西高地,日夜坐悟,晨起觀旭日,幕色沐星河,在天地往複中,自己領悟了一套內功心法。這就是鎏火神功。”

“只是,這套內功心法,歷任教主甚少有大成者。陽起陰落,陰至極而陽衰。它在經脈中的運行與別的功法不同,靠陰陽循環生生不滅。破繭便是一個關口。”

破繭,為何叫破繭?

因為鳳凰涅槃,需浴火重生。

若破不了這一關,終生修為便停滞于此。鳳绮生兩月前,在房中修煉時,便陷入了這樣一個奇怪的關口。他清楚地感受到一個意識正與他撕扯身體的掌控權。練功損耗頗大,他便放任那個意識占據了主導。說來也怪,此人倒也自稱鳳绮生,并未給他惹出甚麽亂子來。

不過好景不長,這人與他一樣,亦想盡快突破八層大關。

結果下場亦與他相同。

得知體內又多了一個意識,鳳绮生不禁自嘲一笑。但願這人不會又想練第八層。不然一日複一日,一回變一回。他的感知豈非被撕成了碎片。怪不得過往的教主,要麽修為留在第七層,要麽直接走火入魔成了個瘋子。

“本座雖然不知道,為何本座會與歐陽然産生聯系。可就在剛才,本座全然蘇醒了。”

這也意味着。

歐陽然體內那個不知名的意識,絕不會再有。

鳳绮生對此很清楚。

自己與自己之間的感應,豈非是最清楚不過的。

趙青讷讷開口:“教主還記得觀音崖下的六個日夜麽。”

“記得。”

“教主可記得璞綠城內的千盞蓮花燈。”

鳳绮生颔首:“記得。”

他甚麽都知道。因為這不過是他的另一段記憶。都是他經歷過的一場回憶。

趙青寂靜了一下,語氣略帶艱澀:“那方才,教主與我說,心魔尚須心藥醫——”

鳳绮生沉默了。他的神情變了,有些晦澀難懂。

“趙閣主。”教主道,“那不過是本座的一段意識,因為新奇,才說的話。”

“你就忘了罷。”

南方的春天,到底是與北方不同的。離開天湖山時,屋檐樹角,尚有冰雪未融。在五儀山時,風雪從未離開過。到了黃桐裏,短短幾天的功夫,連柳條都抽新了。花已開得十分盛。

黃梁一夢是黃桐裏最好的一個客棧。裏面的布置,自然也做得十分好。

鎏火教在西邊,那裏風很大,沒有這樣莺飛燕舞的時候。教內的弟子亦粗魯的很,絕不會像寒單衣一樣,穿個衣服連袖子也要理三遍。姑娘們在山頭吆喝起來,不比漢子嗓子低。也不會同外面拎着劍的小師妹一樣,嬌滴滴地同師兄們撒嬌。

寒單衣經過花園時,趙青正抱着劍,盤膝坐在假山上。他喊了聲:“趙兄弟。”

趙青低頭看他。

“請問貴教教主在嗎?”

寒單衣問得十分客氣。

趙青點點頭,伸手朝裏一指。

“你自去尋。”

寒單衣頓了頓:“可以勞煩你帶個路嗎?”

畢竟他連臉都不認識。

趙青道:“你往裏走,穿過三個回廊,左邊的院門前開了藍色的花。裏面的人之中,你覺得最好看的那個就是。”

“這世上美醜如何評定。你之佼佼者,或許于我并非如此呢。”寒單衣道,“此舉不妥。”

“有理。”趙青回過頭,仿佛對天邊的流雲十分感興趣,“但他一定是最特別的。”

特別到,你見到了他,就知道他是誰。

寒單衣哦了一聲。

他走了。

有許多人來過,有許多人又走了。

司徒瑛在不遠處看着那個黑衣的青年,只覺得對方屁股都仿佛長在了那裏。随後黑衣青年身邊出現了一個人。一個武功不錯的人。他也學趙青一般,盤膝坐了下來。

那人是周向乾。

司徒瑛看了一陣,忽然覺得背後仿佛有人,可他回身望去,甚麽人也不曾見到。他在心中嘀咕,莫非自己最近睡得太晚,連幻覺都出來了。

周向乾是在外面溜達了一圈,忽然撞見以前認識的弟子,這才腳下抹油溜進來的。等人溜了進來,才恍然大悟。他心虛甚麽!可避都避了,總不必再追上去。

這裏地勢高,往外一覽無餘,風光倒是不錯。只是看久了也不會長出花來。

周向乾拍拍趙青:“哎,兄弟,你怎麽一幅老婆和人跑了的模樣。”

趙青沒理他。只是看完了流雲,又開始看面前夾縫中求生的一根野草。這根草或許是天上的鳥飛過時吐下來的,正好落進石頭縫中。

“它說不定特別失望。”

周向乾莫名其妙:“啊?”

趙青盯着那棵草,說:“本來只在一個地方死生循環。忽然有一日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你說這草?”

“最終卻落進這荒蕪的石頭縫中,比原先還不如。”

“……這麽一說是有點慘。”

周向乾察言觀色,直覺趙青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問:“你不喜歡這裏?”

趙青往後一躺,将手臂枕在腦袋下面:“天湖山更好。”

那裏有他的兄弟。劍意閣事務雖然繁忙,兄弟們卻十分和睦。年關将近時最熱鬧。吵吵嚷嚷的,雖然不是一個家,卻如同一個家。哦,他都忘了,年關早已過了。

趙青終于長嘆一聲。

原來他覺得仿若美夢的短暫時光,當真只是黃梁一場夢罷了。

鳳绮生正在喝酒。

他很少喝酒。他向來飲茶。可他如今不得不喝酒,因為茶不夠寬解他心中的煩悶。劉戍起碼有一點說得很對,教主甚麽都好,就是有個毛病,喜歡信口雌黃。

他驢了趙青嗎?

沒有。

他說的起碼有一半是真話。

這世上确實不會有兩個靈魂,他醒了,另一個鳳绮生,自然就不存在了。

可那個鳳绮生,當真是他自己嗎?他也說不準。

在體內沉睡之時,鳳绮生如同一個外人一般,感知着外界的一切。靈魂與靈魂,确實有感應。趙青為他做的一切,他都知道。然而那個自稱是自己的人,以他的名義,居然對他的屬下做這種事。他無疑是震驚的。

鳳绮生二十多年的歲月中,不曾想過情場歡愛。

更不曾想過那個對象是跟了他二十年的下屬。

震驚之餘,內心卻還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

不知是該怨恨誰。

怪趙青所忠非人?

怪那個人輕薄自己得力手下?

還是怪自己,竟然産生了動搖。

鳳绮生有一句話說對,破繭大關,确實可能令人神魂分離。但他亦有一句話沒說,書上記載,欲引魂歸位者,還需有水離珠作引。水離珠久藏武林盟,不是這麽輕易便能得到的。過往教主中,或是因為自己功力不夠,或是因為沒有媒介。因而失敗,也不足為奇。

如今他已醒了。亦不必再等。

今夜,他便要去夜探水離珠。

作者有話要說:

哇有小天使的敏銳程度,真的佩服。【吓地我都躲了起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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