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青青子衿(二)

“你?”

教主腦中諸念只作一閃,最後看向歐陽然。

歐陽鶴大笑道:“此子乃純陰之體。與教主同年同月同日生,老夫費好大功夫,才尋來一個。原想另作他用,不料教主竟會分神其身,此乃天助我也。”

鳳绮生向來認為天命之事多乃虛數,因為世人沒有能力,便自嘲勝不過天,皆由命定。不過玄妙之事不好說,他若是對此啼笑皆非,又如何解釋他一個已死之人還能重回人間呢?教主張狂一笑:“歐陽鶴,想不到你已如此不濟,對付我這樣的晚輩,還需另想他招。”

說着伸手一指:“你當真以為,甚麽純陽之體,純陰之體,借着這個由頭,就能牽制住本座?”

“本座告訴你。即便所有人都背叛我,即便手無寸鐵,內力全無。這亦不過是場武功高低的對決。我鳳绮生站在這裏,靠的向來不是那些。而是自己。”

遠處白練如虹,飛一般劃過衆人頭頂,落于歐陽鶴手中,劍身嗡嗡震動,正是秋水劍。秋水劍落于敵手,劍主人又當如何,鳳绮生下意識往趙青那處看去。歐陽鶴哈哈大笑:“你還有閑心擔心他人,先顧好你自己罷。”

說罷掌力傾吐,光華如秋水的劍身轟然而碎,在其中竟然露出了一柄更細長的劍體。

不必歐陽鶴再說,傻子都明白,他這麽費盡心思,為的就是這柄劍。

這當然就是混沌劍。

只是混沌劍不是被先人扔掉了麽,如何會在趙青的劍中。秋水劍是常長生所贈,趙青陪了鳳绮生多少錢,這柄劍就陪了趙青多少年。鳳绮生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個小差,若早知如此,當年直接将這劍劈了,取了混沌劍出來,應當能賣個好價錢。

混沌劍能一統天下?

呵。

教主是不信的。

神器雖□□,亦不過驅從于人心。到底是人使劍,而非劍使人。

歐陽鶴一縱身已飛身刺劍而來:“召陰陽,斬魂魄,便讓老夫看看,此劍是否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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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哂然一笑:“只恐叫你失望。”

一黑一銀兩道人影交戰于空中,掌力雄厚之處,盡為灰燼,此戰已非他人能插手。說良心話,寒單衣真的只是想來觀摩一下戰局,好教門內弟子知曉他門各派武功的精妙之處,回去好好練功。并不想見證這正邪一堆破事。他愁地頭發都快掉了,眼角哪還有從前的風流肆意,他只覺得自從與鳳绮生搭上話,便十分倒黴,那棵救命藥草,收起來果然紮手地很。

小師弟還在問他:“師兄,為甚麽壞老頭要打漂亮大哥。”

多麽天真可愛的問話。

但是經過小師弟嚎了那一嗓子來看,寒單衣對小師弟的乖萌可愛如今已不敢輕易相信了。他頭疼地道:“師弟,你以前都是在騙我的罷?”

小師弟:“哦,被發現了。”

他嘻嘻一笑:“師兄十分可愛。”

二師兄:“……”

五師兄:“……可怕。”

十二師兄連忙補救:“總體還是可愛的。”

臉還圓嘟嘟的小師弟與往常并無分別。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嘴裏自言自語道:“哎呀,都是師兄的錯,滴水之恩,必得湧泉相報。老爹的救命之恩該如何報呢?”

風嚣路遠。他身量還小。白袍翻卷,看着竟還站不穩。寒單衣不管師弟是真驢人還是假天真,見此情景只能撲上去抓住他肩膀:“你幹甚麽。你又要幹甚麽。”

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打不過就跑,我平時的話,你都吃了嗎?”

“小子謹記。師兄莫急,待我去耍一耍,我們便回家。”

小師弟沖他眉眼彎彎,笑得十分可愛。一只手卻輕松但不失力道地将寒單衣往幾位師兄那邊推去,雙臂一送,就将他們送得更遠了一些,免得傷及無辜。

“當務之急……”

他回身看向拖着一個傷員速度略慢的周向乾,啧了一聲:“有些慢。”

混沌劍與別的劍是有區別的。凡夫劍體,只能傷害肉身。可是與混沌劍交戰,鳳绮生只覺得腦中陣陣眩暈,仿佛神魂在被牽扯。雖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但為禍一方确是真的。想當年太宗率将士以此劍惑人,雖不說抵千軍萬馬,對付敵軍将領一人确也足矣。

柳夕雁怔怔地看着激戰中的兩人,面上一片空白,不知做何感想,現下,也無人關注他內心到底在想些甚麽了。只有一人。正是歐陽然。他輕身踱步,行至柳夕雁身側。

“柳閣主是在高興麽?”

柳夕雁木然道:“我高興甚麽。”

“心中所願必能很快達成,自然高興。”

歐陽然道:“我也高興。”

柳夕雁反問:“你高興甚麽。”

歐陽然微笑:“我心中所願也能達成,所以也高興。”

歐陽然将一切告知柳夕雁,并勸說他叛教之時,只說,閣主為教主所做的一切,還不及趙閣主為教主跪上一跪就能讓他動容,可見教主心中,自始至終不曾有過你。就連與教中傳信,也只将真相告訴趙青一人,瞞着你不說。這豈非就是不信任。

不愛你,不信你,你又為何要為他賣命?

柳夕雁如何輕易相信。可是事實終究擺在眼前。是歐陽然的另一句話打動了他。

“但閣主一定不知道教主的另一個秘密。”

“此生教主,非彼身教主。”

“若這個孤魂野鬼離去,原來的教主自然回來。”

“歲月長久,閣主想要得到教主的心,還怕難嗎?”

歐陽然循循善誘:“我可以幫你。”

他好話說了這麽多。

确實不見他要求過甚麽。

柳夕雁問:“你想要甚麽?”

“我?”

歐陽然似乎終于聽到了一個有趣的問句。他挺直了身板,負手于身後,望着眼前的戰局,神色中閃過一絲懷念和悠久:“我啊,大概就是想看看,自出生起,便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是如何落敗的罷。”

他生于農家,有着三畝地,是再平凡不過的人。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個慈眉善目的人找上門來,說要帶他走。他吃了最好的,用了最好的,還有一幫氣宇軒昂的人叫他少盟主。他被冠以歐陽的姓,在江湖宴上被歐陽鶴介紹給了群俠。一個在井底生活的人,忽然之間躍至了地面,登上了高山,嘗到了被人仰仗的滋味。

江湖宴那日,來的不止是名門正派,還有不請自來的鎏火教。

歐陽然頭一回見到這樣光彩奪目的人。

有種人仿佛生來便叫人景仰。你只能擡頭看他,還不敢細看。

對方一頭火紅的頭發,在豔陽下熠熠生輝,長長的睫毛在光潔的眼底投下一片陰影。他嘴角噙着笑,說:“歐陽盟主在洛水這般排場,本座作為主人,竟不知道。太失敬。”

随後掃了掃歐陽然,便很快移開了視線。

這一場盛宴,自然成了正邪兩派互相嘲諷怼天怼地的盛宴。

此後數年,歐陽然試圖努力練劍,但他年歲已長,根骨不佳,難有成績。且他随歐陽鶴,與鳳绮生碰面多次,他就站在歐陽鶴旁邊,就連歐陽依人,都能得到鳳绮生注目兩眼。他卻從頭至尾不曾有姓有名,得來一句:“歐陽公子客氣。”

歐陽然每每想至這一點,便覺得人生當真十分不公平的。

鳳绮生一出現。他教內人便看着他。歐陽鶴要看着他,各門派的人都要看着他。

憑何這人要被衆人矚目?

而他從生到死也無名無聲。

“這過往的一切,真是令人不堪回首。”

歐陽然說着,面上從感慨,變得冷漠。

他上輩子終于有機會舉着劍沖到閉關的鳳绮生面前,對方睜開眼的瞬間,眼裏卻只有陌生,連絲驚訝也無。雖然歐陽然很快就被後頭趕來的趙青捅了個心窩涼,卻也滿意地看到鳳绮生口溢鮮血,當場暴斃。

不過前後腳的差別罷了。歐陽然想。

卻不料。

上天讓我重活了一次。

你竟然也活了。

教主啊教主。

你竟是連死也不讓我安寧。

作者有話要說:

教主:什麽?他對我這麽多想法。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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