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青青子矜(三)

歐陽然心中思潮湧動,鳳绮生是不會知道的。若非此生莫名其妙與對方互換了一下,他連歐陽鶴的義子叫甚麽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個男的。這世上總有人生來光芒萬丈,無論做甚麽都較他人更勝一籌,此乃天賜。但若無後來自身的努力,也将被世人遺忘。

歐陽然只知鳳绮生冠絕天下,氣度非凡。可他自幼寒時坐雪暑時紮馬,于武學一途沒有半日的懈怠,于教務一事不曾堆積半紙公文,大到兩閣四堂十四廳長,小到分壇守門弟兄,哪個不看在眼底記在心裏。人總要負責。若無責任,只有貪念,便為虛妄。

這些,又有幾人省得。

眼下鳳绮生無暇顧念小人,他往後疾退,避開鋒芒一劍,腦中劇痛。混沌劍對敵人心神的影響頗大。尤其是教主這種離體重生,又輕易附身他人的人,魂魄本就不穩當,更受影響。換句話說,他早該飲下黃泉水,投胎再為人。強硬地留在這個世界,本就不為天道所容。

此劍仿若饕餮猛獸,與它挨近一些,不吝于被咬上一口。

直擊靈魂的疼。

柳夕雁正對歐陽然心生懷疑,便聽身後風聲忽起。其餘人等未免波及,早已退至遠處,他四周空空如也,還有誰會不怕死地沖上來?柳夕雁只覺危機逼上心頭,迅速回身,便聽身後一聲佛號,悠長直入天際。

濤天一掌化在慧覺手中。

對手正是他徒弟。

季夢然目光閃動:“師父,你常告誡弟子收心向善。如今弟子殺個魔頭,你也要攔?”

慧覺面色不動:“貧僧與你說佛,因佛在心中。你要殺的,不是魔頭,是你心中的佛。”

季夢然哈哈大笑,說:“那便沒有辦法了。罷了。弟子也很想知道,在外游歷這麽多年,在外的見學有沒有超過師父的指點。就請師父指教一二罷。”

說着他眼中不再掩飾狠厲之色,朝着慧覺,就動起手來。

這人為人陰狠,親情六欲不在心中,倫理綱常全憑喜好。慧覺自收他入門以來,多次以佛理灌輸,意圖磨平他心中戾氣,季夢然倒也不曾惹事。直至有一日,山門外有一幼兒攜一中年男子,跪在門前,求大師相救。那日正是盛午,烈日當頭,幼兒面色通紅,倒也堅強。

自山下而來的季夢然見此,問:“小子所求何事。”

幼兒年紀不過七八,雖小,但也到了明事理的地步。見他一身粗布麻衣,不像是山寺裏的僧人,卻朝山寺中去,心中大約知道這人或許能幫忙的。就說:“這位師父好。我叔叔病重,想請大師為他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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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夢然越過幼兒,看那被置于樹下陰涼處的中年人,掀開衣服一看,胸前印着大掌印,再探他脈搏,經脈七零八落,一腔內力四散無己。這哪是病重,這是傷重。

那人倒也還有意識,尚有氣息。見有人察看傷勢,便氣若游絲相求:“這位師父,我已無藥可救,只懇請山門慈善,将幼子收留。”

原來他強撐傷體而來,為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孩子。

季夢然去看那孩子。幼兒眼神亮晶晶,滿是期盼。他略一沉吟:“化骨掌,是黑煞雙雄中的無眉傷了你。近日只聽說無眉與江湖大盜夜無啼戰于荒野。這麽說來,江湖大盜是你。”

夜無啼苦笑:“不錯。”

季夢然又道:“只是夜無啼向來孤身寡人,竟還有個孩子。嘶,聽說他攜一員外愛女,逃離天羅地網,銷聲匿跡多年。”他看了看那孩子,眉目間與夜無啼确有相似,頓時一抹笑意浮上面孔,“看來是真的。”

夜無啼已經笑不出來,他胸口骨頭盡碎,早該去見愛妻,奈何放不下幼子。他一生背負黑名,遇到心愛之人後,才曉得洗淨過往有多艱難。無論如何,他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一個幹淨的未來,不要教人指點,說他是夜無啼的孩子。

夜無啼掙紮着喘起來:“你,請你不要說。”

“為什麽?”

季夢然不明白。

他雖對倫理親情無感,卻也知道,享天倫之樂,是人之常情。

夜無啼的生命已快走到盡頭,他難以開口,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季夢然将幼兒召過來,對着他一臉慈愛道:“他是你的甚麽人?”

幼兒懵懂,看了眼熟悉的臉孔,說:“叔叔。”

季夢然搖頭,指着夜無啼道:“不對。這是你父親。”

剎那間,夜無啼的心髒狠狠一縮,他隐瞞至死的秘密,教人當着稚兒的面戳破。他嘴角流出血來,用起全身力氣,想去碰一下孩子的手,嗫嚅了一下,終于黯淡了瞳孔。

年幼的孩子見叔叔不動了,匍匐過去,拾起他的手喚:“叔叔?叔叔?”

叫了幾聲後,頓了頓,喚道:“父親?”

夜無啼的手指跳動了一下,然後徹底沒了聲息。

烈日炎炎,灼不熱這一刻的冰涼。

孩子道:“他不動了。”

季夢然糾正:“是死了。”

“甚麽是死了?”

“死了就是,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為甚麽會死?”

“因為他打不過人家。”

“有人打他?”

季夢然從未與這麽小的孩子一問一答過,心中湧起一股耐心:“對。”

那孩子垂頭沉思了片刻:“如果他打得過別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不錯。”季夢然又說,“你也可以為他報仇。”

“甚麽是報仇?”

“你變得很厲害,比殺了你父親的人更厲害,打敗他們,就叫報仇。”

短手短腳的孩子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堅定地說:“我要報仇。”

“好孩子。”

季夢然愉悅地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他們身側,是已經沒了聲息的夜無啼。

慧覺知道後,閉目久久不能言語,而後才道:“你走罷。”

佛門不動妄念,他破例收了季夢然,本想為世人多渡一人,萬沒想到還搭了一個孩子。他覺得是自己的錯。但子不教,父之過。季夢然是他收的,他要為此負責。

“老衲不逐你出師,只願你看看世間衆相,從中體會佛音。”

季夢然道:“佛門不打诳語。夜無啼是他父親,為何說不得。他父親被人害死,為何說不得。子為父報仇,為何說不得。師父,可見,并非世人多善,而是多僞善罷了。”

說罷,起身離去。徒留山寺鐘聲悠遠。

一晃幾年光陰而逝。那孩子不知去了何方,未來将會怎樣。而季夢然,與他再次師徒相見,卻是兵刃相向。慧覺一身少林內功,純淨雄厚,輕而易舉便化解了季夢然的招勢。柳夕雁冷眼相看師徒相殘,只覺可笑。

歐陽然道:“你看,收養教導之情,又有甚麽用處呢?人吶,薄情地多。”

“咦,這人好像豆芽菜。”

倏忽一道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

小師弟笑眯眯一手一個,将兩人扶穩。周向乾剛落地,聽得此話,便道:“不可胡說。”

“人家只是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罷了。”

歐陽然:“……”

柳夕雁與周向乾僅有幾面之緣,大抵知道這人是歐陽鶴的徒弟,随後跟了鳳绮生。至于另一位面嫩的少年,倒從未聽說過。一個牆頭草,一個重傷之人,一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這三個人,并不被柳夕雁放在眼底。他面上帶了輕蔑的神色:“兩個大男人,尚須孩童來帶。”

孩童道:“我有名字的。但你可以叫我小師弟。”

柳夕雁道:“我可沒有師弟。你叫甚麽,說來聽聽。”

哦?是別人主動要聽的,他可終于能說了。

小師弟一臉驕傲:“我姓顧,叫羅生,外號你爺爺。”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的青羅門一臉驕傲:我們小師弟可萌可萌了!

現在的青羅門滿臉複雜:我們小師弟,可萌可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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