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青青子衿(六)
鳳绮生立刻道:“我當然不會有事。”他這般說着,卻覺得趙青仿佛已經知道了些甚麽。但鳳绮生此刻耐心很好,夠與人細細講理。他從前耐心是不好的,只因死過了一次,又活了一次,忽然之間,就明白了過來。他不能白死,亦不能白活。
他活在這世上,還有事要做的。
冠華長青也好,趙青也罷。始終是一個人。他雖然有傷在身,卻将長劍按得很牢,即使是鳳绮生用上了內力,亦不能從他手中将劍奪回。
鳳绮生有些着慌:“你放手。”
趙青搖搖頭。
“我知教主當日為奸賊所害。今日又被人所困。全因此劍而起。”
他看着手中長劍,目光還有些留戀。這柄劍,和他出生入死,如同戰友。但他舉劍,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若它有一日,違背了舉劍的初衷。
“那麽它當初,就不該存在于這世上。”
天湖山的樹,比別的樹要青。天湖山的螞蟻,個頭也比別的螞蟻大。
“青兒,過來。”
趙青原本蹲在一邊數螞蟻,聽見師父這樣叫他,就奔了過去。他是頭一次回天湖山。剛回來,常在生就帶他神神秘秘先去了天池,說要見老朋友。
趙青不懂,老朋友不是鳳教主麽?除了常在生口中時常挂着的教主,還有誰會是他的老朋友。他大咧咧過去,叫了聲師父。然後看到師父旁邊還站着一個人,因為衣飾花紋特別,年紀還小的趙青就多看了幾眼。
常在生牽過他的手,對那個人道:“我要去見教主了。他要是知道我回來了,卻不先去見他,一定要大發雷霆。”
“是我半道劫了你。”那人平平淡淡道,口音也有些怪。
“哈哈。他不怪你,可得遷怒我。”
常在生哈哈大笑,領着趙青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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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漂亮的像個倒扣的碗。戴着銀質面具的人站在湖邊,看上去不像人間。
趙青忍不住道:“師父,那是湖中的妖怪嗎?”
常在生□□着他的腦袋:“是妖怪。當心他吃了你。”
還沒等趙青害怕,他手中就被塞了柄長劍。
“諾,生辰禮物。”
趙青驚喜道:“是真劍?不是木劍石劍樹葉劍?”
“師父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嗎?”常在生板着臉,“不過,除了劍,師父還要送你一個人。”
人也能送?
趙青疑慮中,很快就見到了那個人。看上去又乖又漂亮,伸手就送了他一條毛蟲。
趙青:“……這是送我的人?”
常在生道:“不錯。”
“你以後要好好保護他。”
開甚麽玩笑。趙青忍不住想,保護送我一條毛蟲耍我的人?
可是那小孩沖他一笑,陽光之下格外耀眼,他就忍不住有些熏熏然。可恥的為美色折腰。
好罷。
保護送他毛蟲的人。
托了鳳绮生的福,美人計日後對趙青再也沒起作用過。任誰天天被一個大美人在面前晃來晃去瞎折騰,都會覺得疲勞并且對長得好看的人再也提不起興趣。
趙青是個認死理的人,他覺得常在生撿了他,就是他的師父父親,即便常在生百般糾正,趙青雖然口上不叫他師父了,心中還是這樣認為。正如日後多年,即便是教主長成了一個再惡劣的人,每每憶起驚鴻一瞥的初見,趙青便大度的覺得,嗯,甚麽都是可以原諒的。
鳳绮生愛玩,他便陪着上樹捉魚。
鳳绮生要打架,他一定沖在前頭。
鳳绮生不得不當了教主,趙青卻忽然發覺,自己連與他并肩作戰,都沒有實力。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因為這樣他就沒辦法保護教主。
那麽趙青,他還能為鳳绮生做些甚麽呢?
年少的趙青陷入了沉思。
過往種種不算多,細細想來幕幕入心。大約是因為回憶少,故而更顯珍貴。
趙青握住鳳绮生的手,那雙手修長而有力。
手不是一雙柔弱的手,人也不是一個風一吹就倒的人。
當日冠華蓮生因嗜劍成癡,一時不忍,為今後種種埋下一線機緣,今日或許就是将這機緣了斷的最好時機。趙青有冠華蓮生血脈,亦得其內功心法相傳。混沌劍因冠華蓮生而生,如今由他的後代來斷,這不過是天道輪回,一切自有注定。
“往年,西陲祭師說教主命中定有一劫,在所難免。”
“我想過許多種辦法。”
“也曾閱盡古書。”
“當日教主忽然昏迷,其實生機盡斷,只是司徒一直不曾與你說。這兩個月以來,教主能跑能跳,與常人無異,趙青只盼望這樣的教主,能永遠如此才好。”
趙青眨眨眼。難得羞澀地笑了笑,露出淺淺的梨渦。
“我知你從遠處而來,是我強求,不願你離開這世間。”
“這劍存在一日,我便提心吊膽一日。季夢然碎我心脈,我本已藥石無醫。左思右想,也只有這一個笨辦法。還請教主不要責怪。”
鳳绮生呼吸一滞。
他與趙青相握之處,只覺滑膩不堪。鮮血滴嗒滴嗒自劍尖彙下,落在地上,砸出一串串血花。趙青身側,玄色衣物上,很快一處深色的污漬愈擴愈大,泛起陣陣腥甜。
“趙——”
鳳绮生動了下嘴,忽然間覺得荒誕無比。
趙青面色愈加蒼白,眼神卻十分明亮。
“趙青別無他法,唯有以身代之了。先走一步。望,望教主珍重。”
“這個瘋子!”
歐陽鶴當然想不到趙青會選擇以身祭劍。是天機賜予混沌劍靈性,冠華蓮生令它滴血認了主。如今趙青血脈與心法齊備,是唯一能驅使混沌劍之人,亦是除冠華蓮生之外,唯一能廢了它的人。以血肉相喂,以魂魄相伺。這世上,再無混沌劍。
趙青未死,混沌劍尚有一線生機。
歐陽鶴撲将而來。
許多人撲将而來。
卻在離趙青三尺之外,被一股強大的內力掀翻了去。
一聲凄厲的鳳鳴響徹天際,平地忽起狂風,似歐陽然之輩要抓緊了東西才不被卷走。他看向陣中,仿佛一瞬間霜染青絲的教主,嘴角勾起一絲笑。
這世上,有許多事,是無法改變的。
上一世時,季夢然領着他推任的年輕盟主殺上鎏火教,教中因調虎離山之計,無人相守,通過內線傳來的消息,他們很輕松就找到了鳳绮生閉關的地方。內線并不是柳夕雁,而是白虎堂下,一個鎏火教人連名字也不熟悉的普通教衆。
背叛的原因也很簡單。簡單到令人無法相信。
就是錢。
只有錢。
歐陽然跟在年輕的盟主身後,看着他勢如破竹,破開大門。盤膝而坐的教主容貌華貴,聞得動靜,緩緩睜開雙目。他在最要緊的關頭,強自從冥思中醒來,已是元氣大傷,一時根本無法起身。要打敗他,根本無須吹灰之力。要成不成的鎏火神功,已将他傷了泰半。
一擊直中心肺,鳳绮生聲響也無,便倒了下來。
對于一個強者來說,這固然是很恥辱的死法。
可強者也是人,是人就有破綻,他生時榮光萬丈,死時卻如此随意。随意到,說出去,世人都無法相信。但事實确是如此。
歐陽然沒得意多久,便被察覺不對趕回來的趙青,一劍挑了心肺。同樣的死法。
他在最後閉目時,就看到劍意閣主扔下長劍,撲到了鳳绮生身上。面上滿是驚惶。
痛苦罷,絕望罷。歐陽然惡劣地想,世事容不得你偏差一刻。你已經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