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青青子衿(七)

這條路很黑。走到目前為止,不曾見到出口。教主閑庭散步,隐約間覺得他似乎在這條路上走過許多遍,不然不至于連下一個是轉彎都還記得。

模模糊糊裏,鳳绮生心想,他應當不是一個人走的。他身邊應該還有一個人。

“喂,什麽叫我這一生很長。莫非你的一生很短麽。”

一聲稚嫩的問話,掃光了他身邊的迷霧。

鳳绮生眼前豁然開朗。

開朗過後,這裏是草長莺飛,蝴蝶蔓舞,青草散發出香氣,光着腳站上去會紮得腳心發癢。這種季節,綢布衣裳早已經穿不住了,鳳绮生很早就光溜溜只套件輕絲外套,拿個腰帶紮着,露出白嫩嫩的胸脯。

鳳鳴遠行而來的朋友不近不遠走在前頭,鳳绮生要趕上去,卻還得邁着小短腿去追。

他對這位朋友給他的評價十分好奇。

鳳绮生一旦好奇,就會想去追根究底。

“嗯。普通人也就活個五六十年。”

“五六十年很短?”

“不短也不長。”想娶妻的夠生子,想名就的夠功成。一生該得到的早得到了,如果到了這個年紀還不能得到的,估計着也是妄想,執着無用。

鳳绮生琢磨着:“那依你說法,我應當還能活個一百六七。”

那人笑了:“那豈非就是老妖怪。”

“不然呢?”

“我換個說法。”祭師想了想,“你這一生,有沒有害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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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绮生果決回答:“沒有。”

“或是害怕的人?”

“更沒有。”

“人總會有害怕的弱點的。”

鳳绮生還小,但性格已露端倪:“哈哈,若明知有弱點,卻放任不管。是他自己的問題。縱使将來我會有害怕的人或物,我也決不會任它成為我的阻礙。”

戴着面具的祭師點頭:“嗯。這樣很好。”

“你将來,會遇到很多人。他們為你而來,也可能為你而死。生生死死,都是他們自己的決定。你若當真如今日所說,能坦然化之,這一路大道暢通無阻。”

“若你執念看不透,生死就是一場輪回,這是個劫難。”祭師摸了下他的頭,“鳳凰绮麗而生,一生驕縱。你父親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想看你涅槃的。”

黑暗之中的鳳绮生驀然睜開雙眼。

他從遠處而來,逆流而行。為的就是走一條通往生的路。

風不是普通的狂風,是鳳绮生陷入暴走之中時催動的內力。他的一頭青絲盡染霜華,周身卻像附了層明火,豔麗絕色,将空氣都帶得炙熱起來。

季夢然眼神死死盯着那裏,道:“這便是鳳凰涅槃。鎏火神功最後一層,歸一。”

想不到鳳绮生竟能在短短兩個月內,先後将第八層破繭與第九層歸一,一并練到。這人當真是武學奇才。世上恐再難有敵手。确乃心腹大患。

俞青軒喃喃道:“他若此次能活,怕是武林,要大禍臨頭了。”

寒單衣心道,若非你們對他如此,他何必禍降武林。全是自己作出來的。

顧羅生忽然跳上了臺子,大聲道:“哇,大師兄,怨不得你教我不要多看他人。”

寒單衣猝不及妨被點名:“啊?”

顧羅生認真道:“原來是因為他們都面目可憎,十分傷眼。”

寒單衣眼角的紅痣跳了一下,他已經能想到小師弟下一句話說甚麽了。

“這麽多人欺負一個,還好意思誇自己名門正派。心是墨染的罷,這麽黑。你,看甚麽看,就說你,你不是那個西關雙劍麽,他們送你美名是為甚麽,因為你在強盜手下救下老弱婦儒二十餘個,只身挑了匪窩,以重情重義為信條。”

人群中西關雙劍想低頭也低不了,他辯解道:“我又沒出手。”

“視若無睹與直接動手有何區別。”

西關雙劍被個小孩子搶白,臉上挂不住:“他是魔頭啊。不該人人誅之?”

“魔頭吃你家大米啊。他殺你兄弟了?他殺你們親人了?你們沒對他的兄弟下過手嗎?大家都在江湖混,生死之事說得準嗎?他臉上貼了該死兩個字嗎?”

顧羅生一反往日天真可愛的模樣,小臉緊繃,十分嚴肅。他雖遠在青羅門,卻對江湖中人了若指掌,縱使如今人群黑壓一片,卻還是能精準的将一個個人名報出來。

“西坊大娘孫荷,雲軸劍張雁,虎俠豹客郭明兄弟,漠上飛燕白若離……”

“諸位皆是江湖聞名的英雄好漢,不知對此作何見解。”

“名門正派,究竟從何而來。邪魔歪道,又是誰予評論。”

有人忍不住道:“哪家的孩子疏于管教,放出來亂咬——”

他一個人字還含在嘴裏未開口,腰間已被人用劍柄狠狠抵住。

寒單衣沉着一張臉,就着五師兄的劍柄,将那人提起領子,輕聲細語:“我管的。我們家小師弟,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輪不到你教訓。”

“你,你又是誰?”那人怒道。

“我?”寒單衣笑了笑,慢條斯理抽出劍,“我告訴你我是誰。”

“我是青羅門大弟子,看不慣你們欺負人,打算教訓你們一頓。好讓諸位被你們迷惑的武林盟同胞瞧一瞧,何謂信,何謂義,何謂,武林正道。”

其實不用他說,在場的人,看不慣以多欺少的人,并不少。除卻名門大派,因為忌彈自身作為掌教的影響力,不得不作出決定之外,江湖多的是散人閑客,本以閑适為名,隐姓埋名,行俠仗義,其中不乏與鎏火教等所謂魔教交好的人士。只是不曾發話。如今被顧羅生連搶帶罵批了一通,面上陣紅陣白,毫無光彩。

顧羅生不挑那些說不動的門派,而從江湖游俠下手。以散沙動根本。效果不錯。

有人攔住了還打算攻擊鳳绮生與趙青的一些弟子。

是顧羅生提到的漠上飛燕。

他面容白淨,腳履輕風,眉目間總帶着江南的煙雨。

“哎,再打下去,就真的不仗義了。”

究竟是為捍衛正義,還是一己之私,聰明人的眼睛,總不是瞎的。

“白大俠,難道你三言兩語就被迷惑住了?”

白若離說話也若即若離:“白某許久不上中原,如今恰好記起一樁事。沙漠中的孤狼,尚且還會為同伴取暖。莫非這煙山水色中的人,連禽獸也不如了。”

他看了眼趙青,那不只是鎏火教的劍意閣主,更是一位劍客。而這位劍客,也曾在山匪手上救過無辜的人。這樣的人,不論他是甚麽身份,都不該被人背後捅劍,受這樣的屈辱。

火苗漸熄,而近火不消他滅。顧羅生勾勾嘴角,就被走上來的寒單衣踩了下腳。

顧羅生跳起來:“痛!”

寒單衣彎彎嘴角,眼中毫無笑意:“要不要呼呼啊。”

“……”現在認錯還有可能嗎?

小師弟忍住痛,把自己最可愛的那一面展現出來:“不用不用。我給師兄親親啊。”

看我,我那麽可愛!

那頭無人靠近。

衆人皆以為鳳绮生或許走火入魔,進入了一個無人能靠近的狀态,或許連自己在做甚麽都不甚明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如此清醒。

衣衫淩亂,神智卻清明。鳳绮生看向風暴之中的趙青,對方雙目緊閉,面容平靜。

是了。

一瞬有一生這麽長的時刻中,他想起了很多事。

林林總總,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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